第四部 你或植物(第3/7页)

“我不在医院里干了。”

“什么……怎么会?”

“两年前辞的职。我没法输液。看到针往静脉里戳就发抖。从那件事以后就落下了这毛病。”

“哦……”迟疑良久,康啸宇才徐徐叹出一口气来,“可以理解。我应该想到会这样。”

“也不能算是一件坏事吧。我现在跟朋友合伙开网店,时装百货,母婴产品,什么都卖。医疗圈的那点知识和人脉倒是用得着。忙也是忙的,好歹心里轻松。生意不算很好做,但至少,够我一年出来度个假什么的。困在医院里的时候,你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我知道。我是说,我知道困在医院里工作,大概是什么感觉。”

“哦?”

康啸宇清清嗓子,调整呼吸,好像悄悄按了遥控器,自己给自己换了个频道。

“看不见的气泡,速冻在管子与管子的缝隙。坚硬的,明亮的气泡,等待一个漫长的冬夜,来了又走,等待冰胀裂滴瓶的瞬间,等待你,或是一株植物,被春天唤醒,等待你,或是一株植物,听见碎冰互相撞击的那种,叮当声。”

“什么?”

“诗。”

“谁写的?”

“钱素梅。”

其实钱素梅很好用,这话是重症监护室的护士长说的。

“别理会刘主任怎么挖苦她,也别以为她两眼发直的时候就没在听。关照她的话根本不用说第二遍,她会一板一眼地做,一个步骤都不会跳过。八号床那位发哮喘的,一口气上不来玩命拔管子,连家属都拦不住。只有她对付得了。”

“不过,”护士长突然压低声音,右手一把搂住姚烨,“咱们有一句说一句,她太木。当护士的不能这么木。跟主任打交道要小心,跟家属打交道那就更是个学问了。话不能说亏也不能说满,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她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自己悄悄做了多少事,一件也讲不出来。只能把一张没表情的冷脸搁在那里,你说说看,如果你是家属,看到这张脸丧不丧气?不投诉她,投诉谁?”

所有跑到医务科投诉钱素梅的,最后都要拉上一个罪名:冷漠,麻木,感受不到病人和家属的痛苦。每回有人过世,最后跑过来收拾床铺,把这一页清零的,十有八九是这张冷漠的脸。这差不多成了重症监护室的规矩。要是这一天老撞上她,有经验的家属会跟新来的家属说,你最好去烧炷香。

“为什么‘死神来了’这种戏,他们老是要你去演?”姚烨刚来医院上班的时候,咕哝过一句。

钱素梅揉揉鼻子,照例答非所问:“你知不知道,人死了,烧成灰了,微粒子还在?”

到处都是微粒子。你看不见,摸不着,但那些从肉体抽离出来,悬浮在空气里的微粒,是多少倍浓度的消毒药水都杀不灭的。钱素梅问姚烨信不信,姚烨摇头,点头,再摇头。

“你猜,”钱素梅的眼神开始游离起来,“这张床,上礼拜走掉一个喝酒喝死的老板,这礼拜是个在六楼擦玻璃窗摔到内脏破裂的民工,他们的微粒子,会不会就在这里,正吵着架呢?”

姚烨一个激灵,只能赶快把话岔开:“我看,我们还是操心一下十一号床吧。听说已经闹上电视了。”

十一号床上躺着一个九岁男孩,两排眼睫毛垂下盖住深陷的眼窝。几乎每隔两个月,他就要被人从普通病房推到重症监护室,身边环绕着一家老小的抽泣与争执,医生的被声浪淹没的解释,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记者的问题。就这么推来推去也快满一年了,姚烨从来没有见过他眼睛睁开的样子。只知道他全身的肌肉都在萎缩,小腿凹陷的速度要比手臂更快。

“上班第一个月就得看护植物人,年纪还这么小。真受不了。”

“轻一点……”姚烨觉得钱素梅简直要扑上来捂她的嘴。

“他能听见,”钱素梅轻轻按一按十一号床的引流管的阀门,检查是否畅通,“他喜欢你跟他说话,尤其在那些人都跑光的时候,整个病房就只有制氧机发出那种嘶嘶的声音。但是植物就是植物,人就是人,你懂吗?植物人这个词,他一定不会喜欢。”

这是姚烨的记忆里,钱素梅一口气说过的最长的话。走在塞纳河左岸,姚烨觉得自己被人按在一张明信片里,只消一阵风,周围的风景便皱成一团。她想,轻轻按动引流管阀门的、有一点神经质的钱素梅,可能是她见过的,她最接近诗人的样子。

除此之外,钱素梅就只是个好用的然而“已经混到顶”的护士。“你跟她不一样,你有培养前途。咱们科就你一个是本科毕业的护士,”护士长亲热地在她耳边说,“总护士长把你交给我,最多锻炼个一年半载就想提拔的。我仔细想过,你跟钱素梅搭班正好,你跟她学技术,她跟你学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