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7/20页)

滑到第三个路口时,我已经圈定了目标。在李波扬的名单上,冯树排在最后,备注上写着“导演”,李波扬用记号笔在这两个字旁边画了个问号。在李波扬看来,相对于排在前面的经理,导演是一种非常可疑的职业。“性价比可能有问题。”李波扬说。这话听着耳熟,他在跟我讲完那个呼叫转移的故事之后,也这么嘟囔过一句。“你想你得花上一个月等机会,夜长梦多。回报率还不如那些老套路高,比如恭喜中奖那个,真的是实报实销。群发个几百人,总有人转点零花钱给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讲那样的故事给我听?”

“这个……我就是觉得好玩。这种高级玩法,我的徒弟听不懂。你懂。”他说你懂的时候,眼睛隔着玻璃闪闪烁烁。我这才意识到,昨天晚饭时他并没有戴眼镜。平光眼镜。

“这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不管是谁干的,你觉得有区别吗?老实说,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今天跟你讲的是登机打钱,明天就是绑架交赎金,我就这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

我搜过冯树,可是网上讲得含含糊糊。冯树应该不是那种影视剧导演,我看到他的名字跟几部陌生的话剧联系在一起,好像还在戏剧学院里兼着教授。我想象不出有谁会随手给导演打钱,可我还是放过了一个广告公司的客户经理和一个保险公司的行政助理,直接调出了导演的通讯录。

我最多只能在这个路口磨蹭三分钟。这点时间只够我把短信发给三四个人。我在短信里亲热地喊他们的名字,请他们务必更新号码,在落款写“冯树敬上”。最后两个字突然从我手指头冒出来的时候,我打了一个激灵,好像所有的中学语文知识都在这一刹那活了过来。导演是不是应该这么文绉绉地说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努力想象自己就是这个叫冯树的文化人。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李波扬需要一辆宝马,一件花格子呢西装,加一副平光眼镜,而我只需要两个字。

我判断不出客人的年龄。被霓虹店招的光衬着,他看起来也就三十五岁。从后视镜看他钻进车里,垮在后座上,我又觉得这完全可能是个五十三岁的男人。车是奥迪,旧款,怎么开都不出错,怎么开也没快感。三言两语一搭脉,我就知道这人的酒喝得不多不少,刚上头,正是最爱说话的阶段。

他问我的折叠滑板车多少钱,如果路很远我怎么来得及滑过来。对对对地铁啊还可以地铁,他说,我我我在地铁里看到有人拎着你这种车的。他把问题一个接一个扔出来,我端着方向盘在心里数五六秒,他便把这些问题挨个收回去,忘掉几个,自己再解决几个,并且对自己的答案表示满意。他问我大晚上的开车送一帮醉鬼回家是什么感觉,然后哈哈哈大笑三声说这还用问吗能有什么感觉?他说我肯定会在心里笑话他们,我在驾驶座上摇摇头。我想他没看见我摇头。

夜斜在车窗两边,嗖嗖地往后倒。喝了酒的男人一阵冷一阵热,我能听见他的手一直在按车窗键,所以风一时从背后吹来,一时又停下。高架桥上看到的高楼都只有半截,缺笔少画的灯箱广告牌拼成一张空落落的、拔去好多牙的嘴。我老是想抓起身边的随便什么东西,扔出去,填上这张看不到边的嘴。我当然抓不到什么,我只能使劲往嘴的深处看,简直能听到那种从喉咙口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声响,像黏着一坨浓痰。

比起那些开出租的,我这份工收入不稳定,也没人给我买五险一金。我得时不时地在白天打点零工填补亏空,比如到哪个装修队里凑个数,帮着砸掉两堵墙。不过,哪怕再让我选一次,我也不会去开出租。白天,这座城市的每段路都丑得没法看,我没法不走神,没法不打瞌睡。堵在十字路口前的转弯车道与直行车道中间,两边都看不到希望的时候,我不相信我控制得了自己的脾气。还有,也许我能管住自己的胃,却没法控制我的膀胱,我讨厌开着开着突然跳下车去找个绿化带就地大小便。女司机连这么干的资格都没有,她们憋极了会哭,哭着开进路边的学校里,央求让她停两分钟去趟厕所。“路上到处都是黄线,都是。”她们哭着说。

代驾不一样。夜晚的道路对司机比较友好,夜色也比较适合哄骗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头脑。不管是保时捷法拉利还是劳斯莱斯,都是我开的——它们的主人暂时放弃了控制权。哪怕转错一次弯,客人也不会像在白天那样突然尖叫起来,指责我是故意的,就为了多挣几块钱。至少有那么几分钟,我会沉浸在愉快的错觉里:路是我的,车是我的,整个夜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