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6/20页)

安吉拉用被子裹住肥嘟嘟的小肚子,大腿和两只乳房的上半个圆露在外面。她抓起一只枕头捂住嘴,吃吃地笑。你注意到她最近又白了。在大城市里待着,尤其是在大城市的发廊里待着,就好像天天在吃漂白粉。她甚至变得更聪明了,刚才还半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对啊,老板这么信任她,不拿她当外人,她当然要冲到银行去提款啊。砸锅卖铁也得转啊。再打这个手机,那边已经关了,当然也没有什么呼叫转移了。她肯定想,不奇怪啊,老板一定是在空中飞着呢。”

到日本怎么也得飞三个钟头吧。足够女秘书含着微笑,怀里揣着美好的未来,把所有的积蓄,甚至问东家借一点,西家挪一点,凑足三十万,统统打进那个账户里。

没下雨,路面干燥,一整条路都没在修,每一盏路灯都亮着。我住的房子和我要去的饭店正好在这条主干道的两头,只需要过四个路口。然后我应该开着客人的车,在地图上拉个对角线,从城里的这一头开到那一头。我知道那一头的别墅区离地铁站不远。

干代驾的不是每天都能碰上这样既省力又赚钱的大单,而且还是刚过九点的第一单,这简直是个奇迹。我支起折叠滑板车,小腿肚上的肌肉微微打颤。刚才跟安吉拉闹得太疯了,无论如何出门前应该眯一会儿的。可我连眼皮都没合,一秒钟都没有。

非要踩上滑板车,非要迎面吹来的夜风灌进鼻孔里,我才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里。至少,在这种状态下,哪怕冒出再奇怪的念头,我也很清楚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不用在想象中把自己劈成两半,把弄不明白的事情统统推到对面那个人身上,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我只能说你你你。你啊你,你倒是说说看,这算不算骗?

一个完整的人,哪怕像我这样瘦,肉身也是沉重的。用力蹬一下滑板车,这感觉特别明显,好像总有什么要迎着风从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甚至肛门飞出去。几万分之一秒的挣脱,然后是几万分之一秒的坠落。我重重地固定在我之中。

所以,我在第二个路口停下来,拿出手机——对于这一串动作,我没什么可以推脱的。我没有办法说,我中了邪或者被鬼迷了心窍。我在这台双卡双待手机上打开另一张卡,从没用过的那一张。李波扬送给我的时候,我只是顺手塞进口袋。把它装进手机是春节过后,回城的火车上。那天,我买不到硬座,怀里揣着站票,把行李箱横在厕所边上的过道里,人就靠着箱子坐在地上。厕所的门开开关关,臭气一阵阵飘出来,一连有几个拎着裤子从里面出来的人一脚踩在我的箱子上,每踩一次就骂一句。我随便数数,至少有九个中文的卧槽和六个英文的发克。安吉拉连着拨过来几次电话都被我按掉。我想那时我烦透了,所以我不仅关掉了手机,而且打开后盖。卡槽上的空当,那个一直就存在的空当,显得格外刺目。

“放心,这张卡是用真人身份证实名注册的。我李波扬送佛送到西,配套供应。”

我没有傻到追问这张真实的身份证或者身份证复印件是从哪里来的。他供应的套装里,还包括几个电话号码,以及这些号码的主人的名字、身份,还有他们手机里的全套通讯录。一个名字就是一张关系网。

“不信你挨个查查,全是住在你那国际大都市里的。有头有脸,都是我筛出来的优质资源。大过年的,这就当送你个红包啦。”

“弄到这些你花了多少钱?”

“这就看你怎么算啦。买信息当然要钱,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经验。你说经验值多少钱?”

“但是我没经验啊,我也不准备干你这行。这个红包对我没什么用。”我想我当时的语气一定不够坚决不够有力,否则他的脸不会在同样有气无力的阳光下,立刻堆出笑容来。“拿着吧,有备无患。就当存着一张不会过期的彩票,随时开奖。要不然,明年春节你再来,如果没用,原封不动还给我。”

我的视线避开他的脸,他的眼睛。李波扬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自信,他认定明年此时,我还能在这里找到他。安吉拉总是跟我说,如果强尼卷走那些老客户预付卡里的钱,拍拍屁股走人,她一点儿也不会意外。哪怕是明天也不会意外。城里所有的发廊、美容院、健身馆,哪怕是看起来很高级、只有外国人进去的那种,不也都是这么干的?但李波扬的语气、表情,跟这些人都不一样。他简直是当着我的面,认认真真地在钓竿上装好诱饵,然后向我甩过来。他胸有成竹,他拿我当个人才,他甚至用上了“优质资源”这样时髦的词儿,听起来比我见过的那些醉得满车乱吐的老板都更像老板。我想他不但相信我明年春节会回去,甚至还相信我会留下来,留在这栋红顶白墙的砖房里。这里是他的——那地方叫什么来着?——这里是他的华尔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