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史、学术史到思想史(第7/11页)

无论如何,在近10年中,思想史研究尤其是中国思想史研究,在中国学界已经取得很大的进展,它不仅引起了被称为“学界热点问题”即有关“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的讨论,而且促使哲学史和思想史研究的转变,甚至引起了文学史、艺术史等学科对于自身的反思,即使是在思想史领域内部,也已经有了多方面的成绩:包括新文献与新史料的充分运用与“眼光向下”的研究趋向;也包括研究范围拓展到所谓“西域”与“东海”,促使思想史研究者思索超越民族国家与恰守民族国家之间的难题,也推动了以“现代性批判”为基本框架的近现代思想史研究,更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在思想史研究领域中,政治史、社会史与知识史的融合。

五 当下中国思想状况与思想史的意义

30年来尤其是近10来年,总括地说,中国思想界和文化界有四种思潮彼此交织激荡。

第一个是弥漫于社会上并得到广泛呼应的、以“发掘传统”和“弘扬文化”为旗帜的民族主义文化潮流。31特别是近年来,在中国学界一个引人瞩目的文化现象就是所谓“国学热”,也许还可以包括诸如“读经运动”的兴起,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成立,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的热播,各种以传授传统中国文化的“国学班”在各种富裕阶层中的流行,百所孔子学院在海外的相继设立。特别是这种在“弘扬传统”、“反抗霸权”等民族主义外衣包装起来的思潮,得到类似“中国可以说不”、“反对妖魔化中国”、“中国不高兴”等夸张的虚设假想敌威胁的情绪激励,很容易引发同仇敌汽的热情。而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得到广泛赞扬的“中国文化元素”,也在无意中激起了这种对民族自豪与传统精神的高度热情。这一不仅席卷学术界、文化界,甚至席卷政治界的风气,可以用2004年若干文化人的《甲申文化宣言》作为标志,32它不仅得到一些来自不同学科的学者的参与,把这种价值推向绝对与极端,33而且得到近年来的一些官方或半官方的举措的支持,如(l)政府支持的祭祀炎帝、黄帝以及孔子的活动,暗示着鼓励对民族国家的认同;(2)民间自发组织的诸如汉服运动和投壶之戏,激起回归传统的风潮;(3)在整理儒家经典和修撰清代历史的政府经费支持下,以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为职业的一批学者,宣称自己的立场向“文化保守主义”方向转化;(4)官方推行的以中国经典诵读为中心的、纳入教育体制的各种“课程”,这逐渐形成了一种与经济、政治相呼应的文化潮流。

第二个是在政界和学界的传统左派政治思潮的卷土重来。由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逐渐趋向市场化,全球资本对于中国的影响越来越大,这种把中国纳入全球化和现代性的现象,以及10余年间中共江、朱时代提倡的“三个代表”思想,胡、温时代以“科学发展”与“和谐社会”口号开始的政治转化,引起党内党外新老左派相当激烈的反应和抗议。应当公正地说,“科学发展观”表明了经济发展策略在市场和计划间的中间选择,而“和谐社会论”则表明以传统儒家伦理对马列阶级斗争学说的修正,本来并没有使中国国情有过度转变,况且它是否有效,尚需要时日证明。但是,在十七大之前,却激起了一百多位部长级干部和教授的激烈上书,34上书中表现了来自传统左翼的焦急和忧虑。这种焦急和优虑,虽然来自较老的左派,但是奇怪的是它也传达了社会的一种情绪,如果我们看传媒上大量出现的革命传统重新书写,如央视的“重走长征路”、各个电视台的“红色经典重拍”等,可以看到一方面是表明政治权力中心对革命传统失落的担忧,而另一方面则呈现了来自普通社会经验的、民众中对于两极分化等现象的反感,它很容易重新唤起民众对毛时代的回忆。35

第三个是流行在学术界和文化界的,由于引进西方新理论导致的时尚新潮流。几十年来,西方理论界对西方的现代性、乐观的发展观、普遍的价值理性的批判和质疑,确实揭示了西方发达社会的一些问题,而国际社会出现的种种棘手现象,如恐怖主义、民族主义、霸权主义等,也确实反映了“现代的困境”。在这些年里,科索沃战争、伊拉克事件等也确实给了中国学界相当复杂的刺激和启迪。但是,由于一些学者过分追随现代西方尤其是美国学院左翼理论,横向挪移了当代西方的批判理论,在中国也同样推广对所谓“西方化”和“现代性”进行质疑,36应当说,这种充满激情和想象的理论,很容易激起学者尤其是文学家的共鸣,并引发一些充满道德感和正义感的议论,包括一些对市场、对民主、对自由的价值批判。37他们认为,这些来自充分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普遍价值,恰恰对中国不宜,因此要对这种现代化或者“美国化”缘饰下的全球化加以警惕。这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是由于他们以“中国特殊论”去批判“西方普遍论”,在尚未充分发育的市场环境中批判市场,在尚未达成民主制度的时代批判民主,在人民没有享受到真正自由的国家批判自由,特别是,他们受西方“后殖民主义”或“东方主义”理论的影响,一方面把批判资本主义和反抗西方作为“政治正确”,一方面把紧跟西方前沿理论作为有价值的前沿,一方面把中国本土的八九民主运动纳入“反全球化”框架解释,一方面用时尚的社会主义和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包装这种解释,38这就很麻烦了。可是,那种模拟切·格瓦拉式的激进和幻想,很容易引起年轻人的兴趣,并且因为超越“启蒙”的诉求,很容易导致一方面与前面所说的传统左派思潮产生奇怪呼应,一方面又因为批判“西方”而与凸显民族主义的思潮也形成某些有趣的结合。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