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镰帮(第7/14页)

从那晚开始,紧张周密的搜寻工作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开镰帮们动用了十条大狗和一百多把洋镐和铁锹,他们掘地三尺,几乎找遍了我们羊角村里里外外每一寸土地(包括所有的地窖、防空洞、坟茔、枯井,还有多年前的老鼠洞),但虎大始终像他们最初发现他逃走时的那种印象——是插上翅膀飞走的。

最后,搜寻队还在我们村打麦场的一个早就发霉的秫秸堆底下,发现了一只非常可疑的洞口,足够一个崽娃爬进里面去。于是,他们集中了十五名精壮劳力,从这只洞口挖下去。不论洞的深度和长度,都完全超乎大伙的想象,他们先是垂直下挖了六米半深,在这个位置上,洞的方向突然发生了改变,在地底下跟大伙开玩笑似的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子,朝东南方向延伸过去,而且,洞内突然变得狭长起来。搜寻队只好沿着改变后的方向,继续埋力地向前挖掘。两天以后,从打麦场到队部的场院,再到中心大街,搜寻队足足挖了五十六米长,一共挖坏了五把铁锹和三把洋镐。等回头再看被挖过的地方,就像在村子里豁开了一条人工干渠,高高地堆在渠坝两旁的湿土,正散发出阴郁陈腐的气息。

在随后的一天,挖掘工作遇到了难题,因为他们在顺着洞的方向在村里挖来挖去,费尽周折,最终,大伙发现那只奇怪的洞像是跟人兜圈子似的不断转移着方向,猛不丁停在了三炮家的后墙根底下。大伙才如梦方醒,觉得没有再挖下的必要了——虎大总不会躲在三炮家里吧!有人把情况向三炮做了汇报,三炮想都不想就说:“挖挖挖,就是天王老子家也要挖开看看嘛。”得到了三炮的许可,搜寻队更是大刀阔斧,又一门心思挖起来。结果发现,这只漫长漆黑的洞从三炮家的后墙穿过去,经过院子后又朝西北方向踅摸而去,沿着这个方向这只神秘的黑洞正好在我们村里转了一大圈,它最终指向我们羊角村最古老的一间蔬菜地窖。

到了第四天晚上,大伙已经筋疲力尽,眼看着这只曲曲弯弯的长洞就到终点了,每个人都以为奇迹将要发生,却意外地挖出了一摊稀烂的尸骨。搜寻队的人惊呆了,面面相觑。有人忽然联想到三炮家许多年前丢失的那个小兄弟(三炮爹最疼爱的那一个儿娃),再对照躺在洞里的这一小摊白森森的尸骨,搜寻队才恍然大悟。

有个胆子大的家伙,不知轻重地伸出手,从骨头堆里捡起一根来,还没来得及细看,骨头迎着呼呼而来的夜风,像一只神气的火把,莫名奇妙地燃烧起来,发出明蓝色的火焰。火苗被风一吹,势不可挡地扑到那个人的脸上,头发眉毛呼啦一下烧了起来,疼得那个人哇哇怪叫。旁边的人想过来扑灭火苗,结果越是扑扇火就越烧得旺了,最后还惹火上身,烧坏了自己的衣裳。

三炮后来对这件事情保持了沉默,他也要求在场的人守口如瓶,并叫人就地将残骸掩埋了,又派人请来大夫给烧伤者好好治疗。在这件事上,大伙觉得三炮挺够意思的。

寡妇牛香没能逃脱罪责的反复纠缠。

开镰帮们一致认为牛香的嫌疑最大。不过,他们并没有立刻逮捕她。经过以前的几番较量,开镰帮们知道了这个女人的厉害,因为她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必要的恐惧和胆怯。所以,为了谨慎起见,他们对牛香采取了放长线吊大鱼的策略,派人日夜把守在她家附近。监视工作进行了七天七夜之后,开镰帮们发现牛香果然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她的院子,而且,一到晚上她就开始手不停地搓起草绳子了,好像这才是她活下去的真正理由和人生的唯一目标。

这时候,屠户三炮已经理所当然地被开镰帮们推举到了阵地的最前沿,他不用再藏在幕后躲躲闪闪,很多重要的场合都由他亲自指挥,发号施令。开镰帮们对三炮的推举和爱戴程度,超乎了他自己的想象(这种情形就像神话,在虎大和虎大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完全靠心甘情愿和盲目夸大的虚假心理,来加以默认和疯狂的支持。如此一来,使得开镰帮们对三炮个人的崇拜愈演愈烈了,以至于在某一时候,竟达到了狂热的程度,有人甚至在公开的场合里称他为三爷。

事实上,最先在我们村里带头骚乱起来的,正是跟在三炮屁股后面原本打算学学屠宰手艺混口饭吃的一帮年轻的徒弟。他们在三炮的精心策划下,喊着“麦子黄了挥镰刀”的口号,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把我们羊角村搅得天翻地覆了。开镰帮们完全占领了队部的那一排房子,虎大原先的办公室变成了他们的帮会总部。

现在,我们村里的牲口棚已经远远不够用了,关进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这些人拉出的屎尿堆积如山,弄得场院那边臭气熏天,苍蝇蚊子成团乱舞。自从牲口棚大量地用来关押犯人以后,那些马啦驴啦骡子啦就没地方拴了。人在棚子里大吵大闹哭爹叫娘,牲口们在棚子外面又踢又咬,搅得村子一刻不得安宁。为了不让这些犯人饿死,每天至少要给他们吃一顿调和粥。做饭的那口锅是三炮以前专门用来杀猪褪毛的大铁锅,那口锅随便能放进一头三百斤重的肥猪,每顿饭至少要用去百十斤面和八大桶水,五名厨子(过去都是饲养员)轮番用铁锹搅拌一个上午。这样耗费的物力人力实在太大,而且,队里仅有的一点库存,很快就用光了,眼看就要坐吃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