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镰帮(第6/14页)

秀明大吃了一惊,一时不清楚婆婆到底在说些什么,只当作婆婆老迂了,在胡说八道。秀明本来想劝劝婆婆,她还想求婆婆捎句话给糜子让她放宽心,她现在跟糜子在一起很好,却发现婆婆用两只鸡爪子一样的手捂着耳朵,一颠一颠地走了。婆婆大概不想管糜子家的事。婆婆真的要走了。

串串不知什么时候睡起来了,正揉着眼睛站在秀明身后。

串串好奇地问秀明:“姨姨在跟谁说话呢?”

秀明伸手摸了摸串串的脑门,忙扯谎说:“我在跟自己说呢。”

串串却没头没脑地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她回来了。”

秀明赶紧说:“串串你别胡思乱想,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后,秀明就想着手把婆婆的骨头灰收拾干净。她从灶房里找来一只盛饭的瓷碗,蹲在地上,用双手一掬一掬把地上的白骨头灰小心翼翼地捧到碗里,就像在捧不小心撒落在地上的面粉。串串也默默跟在秀明身后,手里捏着根笤帚,给秀明打帮手。等她们忙完手里的活,串串就像一只忧伤的燕子,挥动翅膀擦着地皮飞出了院门。

天已经黑下来了,秀明不想让串串跑得太远,就站在门口朝街巷上喊串串的名字。但就在那一刻,从不远处的场院那边传来的枪声。乓、乓先是两声空响。随后砰的一下,很沉闷的一声。枪声响过之后,惊悚不安的黑色空气又渐渐恢复了秋日的平静,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在吼。一直端在她手里的那碗骨头灰,在风中飞飞扬扬散去,秀明回过神的时候,那碗早已空了。婆婆真的让风吹走了。

这时街巷里忽然又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好多人朝着场院方向疯跑着。后来,秀明放下手里的那只白瓷碗,内心疑惑地去了场院。那里已围得水泄不通,她木讷地站在人群后面,依稀听见大伙还在议论纷纷。过了一会儿,秀明这才弄清楚,公社派来的那个苟文书死了。听说苟文书用的是虎大一直压在枕头底下的那只防身用的手枪,凶猛的子弹穿过这个没有眼镜可戴的近视眼男人的脑袋,把它打成了一朵鲜艳的大红花——就像当年子弹穿过那只大白狼的头颅。

当天晚上,这个天大的噩耗就传到了寡妇牛香的耳朵里。牛香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让自己静静地坐在自家的院子当间,潮湿的稻草搅拌着簌簌落下的泪水,被她的双手搓出滋滋嚓嚓的声响。在不知不觉中,一根很长很长的草绳子搓成了——它像一条恣睢的巨蟒,吐着信子,穿过院子,翻过门槛,一直爬到大街上。

十六

同样是在苟文书自杀的那天深夜,虎大逃之夭夭了。

我们村的开镰帮们发现这一重大情况的时候,关押虎大的那间牲口棚的门锁得好好的,钉在窗户上的粗木条也原封未动。有人毫无意识地打开门,准备把虎大带到外面进行新的一轮审讯,然后迫使他在罪状上签字画押,却只看见臭哄哄的一地粪便龙门阵似的摆在那里——除了牲口的,多数都是虎大被关押以后屙下的。

谁也说不清虎大是怎么跑掉的,他一直被绳子五花大绑,身上又有重伤。难道虎大能飞了不成!反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开镰帮们立刻兴师动众地围攻了虎大的家,几十号人拿着刀杈镰锄,举着熊熊燃烧着的煤油火把,把虎大家围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虎大老婆吓得屁滚尿流。自从她的两个闺女不顾羞耻地离开了这个清一色的女人家庭,去参加了外面的开镰帮的队伍之后,这个肉墩墩的女人连一天好觉都没有睡过。她整天整天做噩梦,而每一次的梦境又几乎完全相同。她梦见大丫头的身体突然在太阳底下燃烧起来,像火把一样吱吱叫着;随后又梦见二丫头被一匹狼在夜里不停追赶,跑着跑着前面突然没有了路,一片汪洋的湖水挡住了她。当时,这个女人并不知道这些全都是她心灵的真实感应,在日后会变成比噩梦还要可怕上千倍的现实。她只是把家里剩下的那三个小丫头(其中两个是让牛香的儿娃糟蹋过的)眼珠子似顶盯得紧紧的,生怕她们会跑到街上去丢人现眼惹是生非。

开镰帮冲里面一起喊话;

“快把虎大交出来!要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

虎大老婆趴在门缝前朝外面观望,院子被围得铁桶样结实。

“你们行行好吧,我要是看见过他一眼睛,你们就戳瞎我的眼睛,让我不得好死!”

“千万不要相信她的谎话!”

“同志们还等什么,他们俩口子是穿一条裤子的人,往里冲啊,活捉虎大有功!”

于是,开镰帮潮水一般冲了进去,百十双脚从虎大老婆的身上踢踢踏踏踩过去,还没等这个女人从地上爬起来,人群又呼啦一下往门外涌去。虎大老婆又被那些脚在地上狠踩了一遍,那些留在她身上的数也数不清的淤血和肿块,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冰雪融化时,它们也没有完全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