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的故事(第15/18页)

这时候,石景山就在前面不远处,炼钢厂的烟雾和那股铁腥气扑面而来,我们看到了前面路上一辆红艳艳的车,在夕阳的余晖里,耀眼的亮。

“杨菲尔玛?”

“是她!”丁丁说。

她的车,要开起来,这辆吉普是休想赶上的,显然不是我们这台老爷车出现奇迹,而是她有意开慢了在等我们。这时,我马上想,也许杨菲尔玛终究是女性,心软,让步了,这意味着转机。要不然,她就是一位老到的钓手,一会儿把上钩的鱼拉紧,一会儿又松了线溜鱼,还不知她怎么算计丁丁呢?当我们快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倒先把车停在了路边。见她下了车,走到车前,把车盖打开。我们开到她的车旁,果然,开锅了。

我胡涂了,这副标准面孔是猜不透的。如果说是她的有意安排,那也过于天衣无缝,让人不信;如果说是巧合,也那巧得太厉害,不可能在她偏偏想它出毛病的时候,果真抛锚了。

不管怎样,这是一次契机。于是,我出来打圆场,因为我从心底里,这两口子有点天作之合的意味,并不愿意他们拆散分开。“修车,自然是你丁丁义不容辞的事情了。”

丁丁也在后退,这使我很高兴,他不是百分之百的死性。他说:在澳大利亚,给毛利土著头领无偿开车的时候,也是先从帮他修车开始结识的。他在日本,给高田有司帮忙,也是从垃圾堆里,找了辆破车拆拆换换干起来的。

“别说废话了,小心修吧!”

“对于免费服务,老姐就不要太挑剔了。”

“我可以付钱的,如果你要--”

我不想介入两口子私底下的交谈,便走到路的另一边溜达。因为吉普车颠得我浑身骨头生疼,正想活动活动。不过,站在远处看他俩,忍不住感慨,同是两辆车,同是两个人,无论在精神上,在气势上,甚至在色彩上,在气味上,是多么不同的两个天地呀!我听不出她说些什么,虽然仍是那张标准面孔,但她的每句话,他不得不听。反过来,他偶尔抬起来说两句,她就可以心不在焉地朝别处观望。那个弯腰修车的死丁,有几个动作,譬如莫明其妙地摔扳手,譬如抽两口莫合烟又呸地吐掉,我估计他未必很痛快。不过,他能忍住,我觉得这两口子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这时,我走到附近的一个招手停车的公共汽车站,我发现那是一个古怪的站名:衙门口。

“你们两个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嘛?”我打断他们的谈话,招呼着,也是怕丁丁上来那股别扭劲,又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是回去慢慢解决吧!我始终相信,要是没有深仇大恨的话,大家谦让一些,没有谈不拢的事情。

他们两个人一看这个站名牌,都不由得苦笑起来,因为一对夫妻,要到衙门口谈问题,那肯定不会是好事了。于是,杨菲尔玛请我上她的车,然后对丁丁说:“你可以掉头回到你的垃圾堆去,要不,你就跟我进城,何去何从,悉听君便了。”

一路上,我总琢磨衙门口这站名,对这两位不是什么好兆头。可回头看,那辆老爷吉普,一直尾随着向城里开来,我觉得我也许是多虑了。

车子一直开到他们居住的花园别墅的门廊下,她下了车,第一件事,便是把脚上的高跟鞋脱下来,交给开门出来的阿姨,让她扔进垃圾桶里去。然后,回过头来,对跳下吉普的丁丁说,那声音是亲切的:“拜托了,你那身行头,最好也脱下来扔掉算了。”

丁丁也很幽默,“也许,在你看来,我也应该扔进垃圾桶。”

她笑着说:“至少,暂时不会,你放心。”

丁丁回答得也很爽利,“那就谢啦!老姐!”

“也是暂时的嘛?”

“不,我是永久的!”

我相信他们两个人开始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更重要的呢?爱,即使一点点,也不容易。

我现在终于体会到日本人的厉害了。

高田先生精明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出来,杨菲尔玛是这个时代春风得意的宠儿,而丁丁,则是下一个时代才有可能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所以,选择了她,而不是他的老朋友,这一点,希望我能谅解。这不是他的原话,是通过翻译,嘀哩嘟噜说了半天,我才明白了他这番意思的。我并没有对他的现实主义,产生什么反感,这是很自然的,他要想在中国也捞到他在日本得到的便宜,毫无疑义,他不能指望得到丁丁的任何帮助,只能依靠这位有极强活动能力的杨菲尔玛。

然而,他的话使我悟到时代与人的关系,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代吃香,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代倒霉,是有一定的对应规律。不过,老伴泼我的冷水:“得了吧,像丁丁这样认死理,不开窍,给个棒槌就认真的主,不论哪个时代,都注定要碰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