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第14/16页)

繁子显现出一副祈祷的面容。这一瞬间,她多么希望有一种力量将她置于死地。她的嘴唇在颤栗,——她本来很繁忙。

“困了吧?胜婆,快帮我抱过来,今天我陪他睡。”

阿胜惊讶地盯着女主人的脸。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亲雄哭累了,满脸泪水,紧闭着眼睛。接着,又很老实地将脖颈靠在阿胜的手掌上。论年龄,他的身子显得太轻了。阿胜抱着他正要走出屋子,这时电灯熄灭了。

“哦,又停电啦。”

“不碍的,胜婆,”——繁子满心快活,体态轻盈地首先站起来,“我去拿蜡烛来,你先这样抱着。”

——繁子手里护着蜡烛登上楼梯,一团巨大的阴影罩在阿胜怀中的亲雄脸上,摇曳不定。

“哇,真像探险队!”

“听话啊,胜婆快要跌倒啦。”

阿胜跌跌撞撞,像扔包袱一般,将寿雄的小身子往床上一掼。繁子把手烛放在圆桌边上,这张圆桌亲雄玩“鲁滨孙漂流记”游戏时,时常用来做无人岛。

“胜婆,我哄孩子睡了之后就下楼去,姑爷回来之前你先去休息好了。”

——房内的烛影近旁只剩下两个人了。她给亲雄换上了睡衣。

打从母亲眼里出现那种残酷而恐怖的眼神之后,亲雄对母亲非同寻常的关怀害怕起来。他对母亲不幸的尊敬,不仅是甜蜜的尊敬的心情,而又进一步转向期望投身于那种不幸之中的强烈的悲剧的冲动,他的恐惧正来源于此。他比母亲更加希望做一个不幸的人。母亲不祥的慈爱实在值得他变成这样的人。他想努力将那种明朗的微笑,再度唤回到自己的唇边。

母亲蓦然迈出步子,一脚绊在电气机车上。

“妈妈,危险!”

“把玩具扔在这里怎么行呢?我想找本书念给你听呢。”

“不要书,到这里来。”

繁子坐在地毯上,拉住背对着她躺下的孩子的手。

“我就这样陪着你,快睡吧。”

“怎么啦?妈妈的手在哆嗦来着。”

“没有,没有哆嗦啊。”

“哎,妈妈。”——作为男孩有点儿嫌长的酷似母亲的一双睫毛,在烛光里看起来很厚重。

“您好像很忙碌,今晚上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繁子不由一怔,这孩子是否把一切都看穿了?

“不,爸爸找菊池先生商量重要的事情,我等着他带回好消息来呢。”

“是吗。”——亲雄仰着身子,闭上眼睛。他在嘴里轻轻打着舌鼓,鼻孔里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就像小孩子看到大人睡着了担心会死去,使劲将他摇醒一样,繁子带有神经质的不住抖动的手指,突然抓住亲雄的两只膀子,将他摇醒。亲雄睁开眼睛。

就在他眼前,早先看到母亲那双可怖的裸露的眼眸,正死死凝视着他。蜡烛阴森的影子,将母亲映照成一个陌生的女子。撩拨着他的面颊的是那女子的鬓发。

“小亲,妈妈今晚上就要死了,将被带到一个地方,再也见不到你啦。”——繁子疯狂地同孩子脸儿磕着脸儿,像男子汉一般粗声粗气地说道:

“可怜可怜妈妈吧,一辈子都不要忘记妈妈。”

“我不,”——男孩子果断地回答,“我跟妈妈一道去,我不愿一个人留在这儿。”

“不是一个人,还有爸爸呢。”

“我很讨厌爸爸,要是同爸爸两个人在一起……”——他一把搂住母亲的脖颈,“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母亲哭了,她的脸抵着坐在床上的孩子的膝盖,显得很沉重。他对这个重量很自豪。亲雄静静地把繁子的头发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随后又松开来。他的心情无比甜蜜。

“我……”——他涨红了脸,“要是那样,还不如死了心中更畅快。”

繁子在年纪幼小的儿子的启示下,想到自己有义务必须从深陷进去的甘美心境中猛醒过来。这是义务。时间紧迫。事情到这种地步,她心灰意冷,她决不能跟孩子两个安乐地死去。这样一想,泪就干了。

不过,这种觉醒一方面又逼使她陷入至今从未有过的可怖的思虑之中。留下亲雄,不就等于为寿雄留下又一个爱的慰藉吗?他将从儿子身上找回最后的爱的巢穴、爱的遁路。她不能在他的怀抱中留下亲雄而去!否则,复仇就无法做到十全十美。然而,她已经不能将亲雄带走了。因为,她是个刑事犯罪者。假如她亲手杀死这个孩子,就能给寿雄造成无限浩大的痛苦,复仇也就变得毫无瑕疵了。

远方的狗吠打破沉寂,这种阴森的地狱的恋歌在广阔的夜空中回荡。

“是狗?”

“是……”

繁子站起来打开窗户上的铁板。下边的草丛里发出沙沙沙的响声,一只狗走过,接着又有一只狗走过。据说,这个时节,成群结队的野狗随处乱跑,还咬死了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