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第12/16页)

她的身子从椅子滑落到地板上,渐渐听到她活着时巧加掩饰的本能的嗓音,只听见什么“咯呀”、“噢呵”、“哦嘎”等声音。乳房、面颊和胴体像猫儿一般在桌椅腿上摩擦,脸上涂满惨白的白粉,与她十分相合。她的头颅撞在地板上,发出可怕的声响。她的雪白的大腿像蜘蛛似的在地上乱爬乱动。大腿上渗出的汗珠,如惺忪的眼睛一般平静。

——同她隔着一张桌子的她的父亲,同样在狂热地又蹦又跳,他的呻吟和欢笑同样毫无意义。一个“苦恼的人”所有不同场景的角色他都尝受了,实在够可怜的。他拼命眨巴着小狗似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呢?他连自己的苦恼也看不到了。他的嘴里好容易吐出一大团善意的血块来,随后入睡了。他终于明白了,如果不这样就无法安眠。

——繁子历历如绘地想象着毒药所能起到的效用。她不由忘记了“陷丈夫于痛苦”的原因和目的,对于她来说,这是生来就有的一种思考。因而,她很可能轻易抛弃自己,而这种自我抛弃具有和爱极其相似的构造,一切道德的顾虑都将在它面前崩溃。为了折磨丈夫,她将自己所有的喜悦(其中包括至今仍从丈夫那里获取的各种形式的喜悦)全都付诸牺牲,也绝不后悔。这好似一种道德的自律。为什么呢?因为这种自律可以泰然自若地践踏她的本来的欲求。

不过,繁子这种随心所欲的生存方式,看样子抑或是危险性最小的。所谓危险,不就是“幸福”的思考吗?为这个世界带来战争,带来恶劣的希望、虚假的明天、夜里鸣叫的鸡以及极为残虐的侵略,这些都是“幸福”的思考。繁子对幸福不置一顾。这就意味着,她或许已经奉献于另一高度的安宁秩序。

繁子典当了自己残留的一点儿幸福,打算购买一种确实的不幸。这不同于没有红利的幸福债券,而是一种实打实具有红利的基础牢固的股票。这种密切附着于生活本身的不幸,不像幸福一样,它不是从生活中摆脱出来的幽灵,而是眼下繁子的生活最需要的东西。于是,“陷丈夫于痛苦”,成为她活下去的力量,正如艾格乌斯所说,这不是她正当的欲求和意志。假若繁子是个稍具内省力的女子,当她发现在自己心灵各处寻觅不到“折磨丈夫”的欲望时,她一定感到惊讶。

——繁子面对夕阳辉映的窗户打开砚台盒。从入水口掉落的水滴承受着毒花花的光线,变成了血滴。然后,她摊开卷纸,凭借执拗的手指的力量,拿起芳香的中国墨,恶狠狠地研磨起来。

横井接手这项差事,临出门时总要发几句牢骚,逗得阿胜笑个不停。他身穿旧时武士的礼服,一开口就叫苦连天,实在令人发笑。一会儿说:“我决不会再发牢骚了。”一会儿又郑重地解释道:“我本来就不打算发牢骚嘛。”这就使得他的不满更增添一层可爱的色彩。

“是喝剩下的那瓶吧?地窖中的威士忌有的是,为何偏要带这半瓶酒去呢?”

阿胜瞅着包裹在丝绸包袱皮里的尊尼获加酒瓶问道。横井像小孩子一般遮遮掩掩。

“——我不是死要面子,但干这种差事也实在够寒碜人的。对方一定会笑话,怎么连用人都如此潦倒不堪。夫人这样做,也许是故意让单独去菊池家赴宴的那个人丢脸吧?”

“小姐不去吗?”

“她让我带封信去呢。”

“给我瞧瞧。”

两个老人脸靠着脸,一起阅读繁子的信。

菊池先生:

今日承蒙光临敝舍,招待甚为不周,且言语粗鲁,十分失礼,敬请原谅。我因昨晚心绪不佳,彻夜难眠。故不由自主,多有冒犯。想必心情不快,耿耿于怀吧?虽属一己之愿,但求宽恕,今后若能继续往来不辍,当深感荣幸。

今晚盛宴本已期盼良久,鉴于今早如此失敬,如立即应约前往,则心情难以安住。且身体多有不适,故无法出席,万望给予谅解。他日登门道歉,届时还请恒子小姐多多指教。自此翘首以盼。

今晚之盛筵,丈夫不再路过家中,他将径直前往府上。上次所提到的尊尼获加,忘记交给丈夫带去,故将另派横井专程送达,谨请受纳。

打开地窖,新进来的洋酒很多,本该立时呈送。无奈时间紧迫,且无暇开仓。鉴于上次已有吩咐,故将剩下的半瓶送去。日后拜访当持新品前往。请勿见怪,敬希谅宥。

代向恒子小姐问好。

致敬

菊池圭辅先生

川崎繁子 十月某日

“小姐真可怜!从来没有如此低三下四过。一个那么心高气傲的人,眼见着被彻底打垮了。”

“这可是白龙师所说的气数已尽了呀。人一沉到了底儿,就会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夫人把信和酒交给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那样高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