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第13/16页)

“要是回来晚了,碰到停电,那可就糟啦,快去快回吧。”

“又非得去挤电车不行吗?我的这把老骨头,一挨挤就会有人感到疼,怪可怜的呀!”

阿胜送走横井,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她回头一看,火红的夕阳将自己的身影映在拉门的玻璃上。她穿一身素净的大岛绸衣服伫立不动,漫天的晚霞劈头盖脑映射到她的身上。

平时一过五点钟,她就为肚子空空的亲雄准备好晚饭,陪他坐在饭桌旁边吃饭。唯独今天晚上,母亲没吃一点东西,只在一旁照料着。对于亲雄来说,如此出奇的亲切,使他感到寂寞难耐。其实,母亲不吃东西陪着儿子,不仅限于今天一天,只是今晚上这样关怀备至,却是头一遭儿。做母亲的这般盛情,弄得正在吃饭的孩子尽把饭粒掉落在膝头上。虽说是上幼儿园的年纪,但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有着一张红红的脸蛋儿。不过,早熟的他,对于家中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知道得比阿胜和横井都要详细。细加分析一下,不管是恋爱、妒忌、憎恶和遗产等,亲雄本是不该知道内中道理的,但孩子的皮肤却能准确无误地感知大人的不幸与幸福。就连气味的浓淡也能闻到。而且,当他看到此种不幸之中起伏着的大人那种莫名其妙的开朗的情绪,孩子的心理就会敏感地产生阵阵痛楚。

亲雄在幼儿园一碰见小朋友们明朗的笑颜,就不由缩起身子,满心忧郁。过去培养起来的奉天大街上的记忆日益淡薄,而安奉线遭受袭击的恐怖却消失不掉。死去的人涨红了脸躺在地上,依然瞪着眼睛。瞧,那是多么可怕的眼神啊!

来到东京,第一眼看到繁华的街景,并未激起孩子的任何好奇心。祖父哮喘发作,死去,母亲悲惨的呜咽,趁着守灵的夜晚,叔母同一个素不相识的绅士在二楼的阳台上接吻,这一系列惨淡的事件,远远带着未知的危险的色彩,向孩子秘密的需求谄媚。对于众多的孩子来说,一部分受到未来生存的憧憬所支配,然而对于受到独特的母亲的做派影响所培养起来的亲雄来说,这一部分也许受到死的支配。

今晚母亲的关怀是一种不祥的关怀,他亲身感受到这一点,嘴边始终挂着健朗的微笑。他尊重母亲的不幸。他朦胧感到自己不可能具有这种不幸,因此才萌发这样的尊敬。

孩子天生的本领,就是使自己在父亲面前也能装作一个可爱的孩子。父亲爱他,其实他是憎恨父亲的。这是一种剧烈的富于幻想的憎恶。他在梦中和父亲你追我赶,不是亲雄被杀,就是父亲被杀。而且奇妙的是,父亲被他杀死之后,他不是为父亲哭喊,而是为悲叹父亲之死而伤心的母亲哭喊,他在哭声中醒来了。

庭院的虫鸣已经衰微,胡枝子的白花看上去像幽灵一般。亲雄天一黑就不愿到院子里去。花丛沙沙作响,他握着汤匙,睁着病态的清澄的眼睛,“啊”地惊叫了一声,汤汁顺着汤匙流到袖口上。

“胆小鬼!那是小狗,小狗到院子里玩耍呢。”

阿胜用布巾给他揩了揩袖口,然而,亲雄看到的是更可怕的东西。他惊叫时,母亲的眼睛在他眼睛正对面,几乎同时充满恐怖地瞪着他,白眼珠十分明显。刹那之间,那眼睛和亲雄的眼睛合二为一了。不用说,这些都没有被阿胜觉察。

青苔上传来狗的足音和喘息。

“快追!胜婆,快!”

阿胜故意逗弄地慢腾腾站立起来,亲雄额头爆出了青筋。

“快,胜婆!”

“哎,汪汪。”——阿胜背对母子,站在廊缘上摆开一副舞剑的勇敢姿势,挥动着手臂。“走,走,到一边去。”

亲雄翻着眼皮望望母亲,她从敏感的儿子身上移开视线低下了头,面颊上印着睫毛的阴影。一股拥塞心头的悲伤袭击着亲雄。电灯光冷冷地映照在亮晶晶的盘子上,他“哗啦”一声丢下手里的汤匙,从坐垫一下子翻倒在榻榻米上,尽情地嚎哭起来。亲雄一边哭,一边感到灯泡的光辉立即从泪水的雾气中消失了轮廓。

“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啦?”

“我想哭,就让我哭吧!”

繁子和阿胜像望着倒在路旁的陌生人,眼瞅着在榻榻米上拼命挣扎的亲雄的小小躯体。阿胜把手伸到亲雄背后,想把他抱起来。亲雄扭转着身子反抗,更加嚎啕大哭起来。

“看来一时安静不下来,随他去吧,”母亲露出惨白的表情,“他太任性了。”

“根本不是任性。”

孩子哭喊着,不是因为任性而哭喊。亲雄知道,对于这一点——自己哭喊的感情上的起因——母亲心中一清二楚。

“究竟因为什么呢?是在撒娇吗?唉,真奇怪。”

“不像是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