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第15/16页)

亲雄对于忽然变得态度冷淡并起身走开的母亲,感到很不理解。蜡烛的光焰映着她魔鬼般的身影,忽而转向墙那边,又忽而转向墙这边。莫非今夜恶魔幻化成母亲了吗?他被童话中的情节攫住了。他哪里知道,这种幻想比他想象的还要灵。

——这当儿,正是死亡向恒子和圭辅一刻刻逼近的时候。寿雄或许会首先跑回来报告他们父女二人的死讯吧?(而且将为可怖的怀疑弄得晕头转向。)等他跑回来之后,一切都晚了。在这一刹那之前,一切都必须毫无保留地作好准备并加以完成。

“小亲呀。”——这种过度温柔的呼唤,几乎使得亲雄颤抖起来。既然不是对恋人的呼唤,又为何如此甘甜?

“什么?”

“要是妈妈死了,你也跟着死,是吗?”

“我不想死。”——他立即哭丧着脸。他已经不再是几分钟之前的他了。亲雄坐在床上缩了缩身子。“什么死,我才不愿意呢。”

“你刚才不是说死是很畅快的吗?”

“不,我才不死呢,妈妈和我都想活下去。”

“要是能那样,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问题啦,”——繁子在嘴的深处咬得牙齿咯咯响,“因为不可能,所以妈妈才如此痛苦的啊。妈妈只想使你幸福,还是死吧,妈妈也马上跟着你死。”

亲雄微微张着嘴,紧锁眉头,两手将睡衣领子拉到自己幼小而柔软的脸蛋儿旁边,呆然不动,浑身颤栗。

“好了,还是死吧。妈妈立即跟着你去死。只是在未看到你爸爸盯着你死后的面孔那种悲痛欲绝的样子之前,妈妈无论如何还不能死。一旦看到了,我必定追你而去。啊?你只管放心,妈妈从来没有说话不算数过……”

“不……不……啊,救命啊!啊,好可怕!有人吗?快来人啊!”

母亲的手掌捂住了正在喊叫的孩子的小嘴,另一只手迅速探入睡衣领子,伸向亲雄的咽喉,摸到了那像贝壳一般娇小的喉结。

寿雄摁响了门铃。家中寂悄无声,一片黑暗。寿雄等待开门,忍耐了少许时间,然后又使劲敲打拉门。

横井刚打开门,一个高大的男人硬闯进来,他想这肯定是强盗,便一声不吭地蹲在三合土地面上。

“是横井吧?在干什么?”

“哦,是姑爷?不巧停电了……”

“夫人在家吗?”

“嗯,在家。我去端灯来。”

“不用灯,夫人在楼上还是在下边?”

“在楼上哄亲少爷睡觉呢……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因为太着急,一只鞋子没有脱掉,“你和阿胜暂时不要到楼上来,我和夫人有话说,知道吗?”

微弱的灯光照射着门口,似乎是从楼上来的。寿雄和横井的身影在脚边晃动。寿雄迅即登上楼梯,迎头遇到一个俯视着他的陌生的女子。她披头散发,衣饰凌乱,他立即明白了,那是繁子,她似乎正用手护着蜡烛从楼上下来。烛光将她叉腿而立的带着胁迫的影子,扩展到楼梯上方的天棚上。

“这不是繁子吗?”

寿雄拼命地奔跑着登上楼梯。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没有反应。她的眼睛不肯转向丈夫。

“出了大事啦!听到吗?”寿雄摇晃着她的膀子,“菊池先生和恒子小姐都在我眼前死去啦!不是一般的死,那种死真是惨不忍睹。是明显的中毒,是那瓶洋酒毒死了父女二人。你怎么无动于衷?到底怎么啦?——繁子,不得了啦!从家中带去的半瓶洋酒被人投了毒。”

“你这话听起来怎么这般天真?这不是吵吵嚷嚷、悲悲切切的问题。这不就是犯人和可怜的被害者的问题吗?”

寿雄耷拉着脑袋,倾听繁子沉着地一字一句地说着。突然,他悲痛地低声吼叫起来。

“啊,原来是你干的?是你投的毒?”

“嗯,是我。我一心只想看到你这张悲伤的面孔。”

“恶魔!——你不是女人,你是长着人脸的母狮子!我怎么把个害人精当作媳妇啊!你害死无辜、善良的人们,竟然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是地上的万恶之源!我恨你,恨你!啊,哪怕呼喊千百遍,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我也恨你!但我和你不同,‘恨你’只说一次,就能解我一生之恨,获得心灵的满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寿雄已经失去喊叫的力气,呆然伫立,一种更加凄惨的念头掠过他的脑际!

“我是来看亲雄的,给我手烛!”

——繁子背倚漆黑走廊的墙壁,满怀激动,欢欣鼓舞。她活着,就是为了等来这样的一瞬间。

亲雄的卧室一直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开始静寂、随后逐渐强烈起来的号啕大哭。——她还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