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原姿原态的怪物(第23/30页)

我们这就说到了凯特·麦克劳德。凯特!麦克劳德!我的爱,我的痛,我的“诸神的黄昏”,属于我自己的《魂断威尼斯》:无法逃避,充满危险,就像埃及女王克利奥帕特拉胸前的角蝰蛇。

其时已是巴黎晚冬;我在丹吉尔度过醉醺醺的几个月之后,重回旧地。在丹吉尔的大部分时间,我成了一家名叫“杰伊·黑兹尔伍德的游行队伍”的豪华小店的常客。店主是一位瘦高的佐治亚人,为人很和气,因为调制得一手爽口的马丁尼酒和巨无霸的汉堡,很受思乡的美国人欢迎,因此收入不菲;同时,对于那些最受欢迎的外国顾客,他还会送上阿拉伯少男少女的屁股——当然是免费的,只是店家的一片好意。

一天晚上,在游行队伍酒吧,我遇上一个将极大地影响未来种种事端的人。他一头油亮顺滑的中分金发,像1920年代的生发灵广告;他身材修长,雀斑脸,面色清爽,脸上笑容可掬,牙齿健康,虽然多了几颗。他衣兜里满满一口袋炉灶火柴,一根接一根地在拇指指甲上划燃。他大约四十岁,美国人,但口音古怪,这在那些经常讲几种语言的人身上很常见:那不是一种做作,而是一种难以捉摸的语言缺陷。他给我买了几杯酒,我们投了几把骰子;后来我问杰伊·黑兹尔伍德这人是谁。

“不是什么人,”杰伊拖长他那红黏土声音道。“叫阿瑟斯·内尔森。”

“可他干什么的呢?”

杰伊说,说得那么的郑重其事:“他是有钱人的朋友。”

“那算什么?”

“算什么?扯淡!”杰伊·黑兹尔伍德说。“做有钱人的朋友,以此谋生,如此一天,其艰难程度超过二十个用铁链锁成一串的黑鬼囚犯一个月的工作。”

“可他是如何靠这个谋生的呢?”

黑兹尔伍德睁大一只眼,眯起另一只眼——一个美国南部马贩子——不过我不是拿他寻开心:我是真不理解。

“你看,”他说,“有很多像阿瑟斯·内尔森这样的小鱼。他也没什么特别的。除了比其他大多数人精明一点儿。阿瑟斯算是不错。比较而言。他每年去丹吉尔两到三次,常常是乘坐某个人的游艇去;每年夏天,他一艘游艇下来,另一艘游艇上去——加维奥塔啊,西斯塔啊,克里斯蒂娜呀,安妮妹妹呀,你随便说。一年的其余时间,则在阿尔卑斯山上——圣莫里茨或格施塔德。或是西印度群岛。安提瓜岛。来佛礁。中途歇脚巴黎,纽约,加州贝弗利山,格罗斯角。但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挥汗挣他的晚餐。通过玩乐——从午餐时间直到灯火落尽。桥牌。杜松子酒。三人台球。老姑娘纸牌,双陆棋。笑逐颜开。闪现他的镶金牙。让那些整天灌补品的老家伙们在远洋沙龙中开心。这就是他巡回挣钱的方式。其他的收入来自泵压各种年龄各式饥渴的女人——她们的丈夫根本不在乎谁干了她们的富屄,只要不用他们自己上。”

杰伊·黑兹尔伍德从不抽烟:一个正宗的佐治亚州山民,他咀嚼烟草饼。此时,他往自己特制的私人痰盂里吐出了一条棕褐色的河流。“太辛苦?我懂。我跟那些眼镜蛇混得他妈相当近。所以说我才有钱开了这家酒吧。但我做这些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让自己有所出息。阿瑟斯,他却迷失在了那生活中。这会儿,在这地方,他正跟巴布一伙人混在一起。”

丹吉尔是一方白色的立体派雕塑,背靠一面山坡,前面是直布罗陀海湾。谁要沿山顶而下,先会经过一片中产阶层城郊,稀稀拉拉点缀着一些样子丑陋的地中海别墅,然后是“现代”城区——过分宽阔的街道,水泥灰色的高楼大厦,一片炙热的乌烟瘴气,再然后是海滨肮脏的阿拉伯城迷宫。除了那些据称在此地从事正经业务的人外,几乎每一个在丹吉尔的外国人来此逍遥都至少是出于以下四个原因中的一条,如果说不是四条全中的话:可轻松到手的麻醉品,情欲旺盛的青春妓男妓女,税收漏洞,或者是因为他太不受待见,塞德港以北没地方会让他出机场或下船。在这个乏味的镇子里,一切最基本的冒险都不复存在。

那当时,统领阿拉伯城的五女王是两个英国男人和三个美国女人。尤金妮亚·班克黑德是其中的一个女性,其创新精神不亚于她姐姐塔卢拉——一个常常在海港的落日黄昏,疯出自己灿烂阳光的女子。还有婕恩·鲍尔斯,一个天才小恶魔,一个欢笑打闹,倍受折磨的小精灵。邪恶得让人惊叹的小说——《两个严肃的女士》和唯一一部戏剧《在避暑之家》——它可以用同样的修饰语来形容——的作者,已故的鲍尔斯太太曾住在卡斯巴一套无比低矮的房屋里——其格局之小,屋顶之低,从一个房间到另一房间几乎得匍匐前进;跟她同住那里的是她的摩尔情人——著名的谢丽法,一位粗野的老农妇,也是丹吉尔最大露天集市的草药和稀有香料女皇——如此一个难以相处的人物,也只有天才如鲍尔斯太太这样诙谐且执着于极端稀奇古怪事物的人,才有可能受得了。(“但,”婕恩发出纯洁如天使般的大笑,“我的确是喜欢谢丽法。谢丽法不喜欢我。她怎么可能喜欢我呢?一个作家?一个来自俄亥俄州的残疾犹太女孩?她唯一想的就是钱。我的钱。我仅有的那一丁点儿钱。还有这房子。以及怎样把这房子弄到手。她至少每六个月一次,当了真是要毒死我。可别以为我这是得了妄想症。完全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