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原姿原态的怪物(第20/30页)

此刻在基青会,我隔壁小单间睡着一个六十岁的盲人。他是位按摩师,楼下的健身房聘他已有几个月时间了。他名叫波布,是个大肚囊的伙计,身上总是一股婴儿油和斯隆止痛搽剂的味道。一次,我向他说起自己曾做过按摩师,他说想看看我是怎样一个按摩师,于是我们互相切磋技艺。他粗大而敏感的盲人双手一面给我揉按,一面谈起一些他个人的事情。他说自己一直到五十岁都单身一人,然后跟圣地亚哥一个做服务员的女子结了婚。“海伦。她把自己描绘成一个非常漂亮的金发尤物,三十一岁,离过婚,但我猜她不可能有多了不得,不然她何以会嫁给我呢?不过,她身材蛮不错的。我用这双手,可以让她沸腾起来。唔,我们买了一辆福特皮卡和一辆小铝房车,迁居大教堂市——那里地处加利福尼亚沙漠,挨着棕榈泉市。我猜自己可以在棕榈泉某个俱乐部找份工作,并且也确实找到了。从十一月到六月,那地方都相当不错,世界上最好的气候,日暖夜凉,但上帝呀:在夏季,气温可能高达一百二三十华氏度,而且不是你想象的干热,自从他们在那地方建起百万计的游泳池以后就不是那样的了:那些游泳池使得沙漠空气非常潮湿,而一百二十华氏度的潮湿空气并不适合白种男人。或者女人。

“海伦实在遭罪,但也无计可施——我冬季挣得的钱永远不足以让我们夏季逃离那地方。我们在那个铝皮的小房车里被活生生煎烤。就那样坐着,海伦盯着电视看,对我心生怨恨。或许她一直都恨我;或是我们的生活;或是她的生活。然而因为她话不多,所以我们从来很少吵嘴,直至去年四月,我一直都不明白她心里如何想法。那当时,我不得不辞掉工作,住进医院做手术。腿部静脉曲张。我没这份钱,可这事关生死。医生说不然我随时都可能血栓发作。手术后三天,海伦才来看我。她没问我一声怎么样,没有亲我,也没任何其他表示。她说的是:‘我什么也不想要,波布。楼下我留了一个箱子,里面装的你的衣服。我唯一要带走的就那辆皮卡和房车。’我问她在说些啥,她说:‘对不起,波布。但我得走了。’我吓坏了;我哭了——我哀求她,我说:‘海伦,求求你,女人,我是个瞎子,如今又瘸了,而且六十岁了——你不能这样抛下我,没一个家,没个去处。’知道她咋说吗?‘如果你没去处,去把天然气打开吧。’这就是她对我说的最后的话。我出院的时候,身上仅有十四美元七十八美分,但我想尽最大可能让自己离这地方远远的,于是我打定主意去纽约,搭顺路车。海伦,无论她在何处,我都希望她过得更幸福。我对她心里没什么怨意,尽管我觉得她对我实在太狠心了点儿。那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个老瞎子,半瘸着腿,搭顺路车,横跨整个美国。”

一个无助的人,黑漆漆一片等在一条不知名的路边:肯定邓尼·福茨也曾是这感觉,因为我狠心待他的方式,恰似海伦之于波布。

邓尼从沃韦的诊所寄给过我两张便条。第一张简直无法辨认:“写字很困难,因为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手。神父弗拉纳根——知名的神父弗拉纳根之通宵黑鬼娘娘洁食咖啡馆店主——给了我账单,已将我扫地出门。谢谢你,愿上帝保佑。不然我会感到非常的孤独。”六个星期后,我收到一张笔迹稳健的卡片:“请给我电话,沃韦,46 27 14.”

我是在皇家庞特酒店的酒吧拨打这个电话的;我记得,在等待邓尼的声音之际,我看着亚瑟·凯斯特勒有条不紊地虐待一个与他同桌的女子——有人说是他的女友;她只是哭,却并不护卫自己,而是任凭他辱骂。看着一个男人哭泣或一个女人被虐待真让人受不了,可是却没人干涉一下,酒吧招待和服务员都装着没看见。

这时,邓尼的声音从阿尔卑斯山的高度降落下来——他听上去肺里面充满了恢宏的空气;他说那过程很难熬,但他现在已准备好离开诊所,问我能否周二去罗马与他会面,鲁斯波利王子(“坚果”)借给了他一套寓所。我非常怯懦——既是浅表意义的,也是最严格意义的;对待他人,我从来不敢以全然直白的方式表露出自己对他人的真情实感,当我本意是不时,我却会说是。我告诉邓尼我会到罗马见他,因为,我难道能说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他,说他吓着我了吗?不是因为毒品和混乱的生活,而是他头顶上笼罩的葬礼般的颓废与失败的气息:那种失败的阴影似乎有些威胁到我自己伸手可及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