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86/88页)

战斗已经持续一整天,上级调这些兄弟们前来增援,是为重新夺回两天前落到了敌人手里的丘陵阵地,以及背后那些燃烧着的村庄。调来了一个志愿兵团,士兵全都年纪轻轻,多数是大学生,刚上战场不久。他们半夜被集合起来,坐了一通宵火车,天亮后冒雨行军一直走到下午,道路全糟糕透了,——有时根本没有路,公路被堵塞起来了,只好穿越田野和沼泽,一走走了七个小时,穿着又重又湿的军大衣,背着突击队的简单行装,这可不像郊游那样轻松喽。要知道谁也不愿意丢掉靴子,所以走一步就必须弯下腰,用手指抠住鞋舌头把靴子跟脚一起从黏黏的烂泥里拔出来。这样过一小块草地就得花一小时。眼下他们却赶到了,一切全仗着血气方刚,尽管激动又疲乏,他们却斗志旺盛,精力充沛,没法睡觉没法进食却照样挺了过来。他们浑身湿漉漉的,溅满了污泥,头上戴着蒙上灰布的钢盔,系钢盔的带子框住了脸庞,年轻的面孔依然红彤彤的。他们这么绯红着脸,是因为行军费劲儿吃力,是因为穿过泥泞的树林时目睹了自己遭受的伤亡。敌人侦察到了他们的行军路线,于是发射来榴霰弹和大口径的榴弹炮弹进行封锁,炮弹穿过林子散落进他们队伍中间,呼啸着、喷溅着、燃烧着,把大片林地狠狠地抽打、翻搅了一遍。

他们必须穿过树林,这三千名热血沸腾的男孩子,他们作为增援部队,必须端起刺刀,去一起向那丘陵前后的战壕和燃烧的村庄发起冲锋,并坚决地冲到一个在命令里已经规定的地点;而这命令正藏在他们指挥官的皮包里。他们多达三千名;之所以这么多,意义就在于夺回了丘陵和村庄之后,他们还能剩下两千。他们是一个整体,一个即使付出了重大代价还有望继续战斗并取得胜利,并千口同声地对胜利发出“乌拉”的欢呼声的整体,——至于那些单个地牺牲掉了的人,当然不值一提。还有个别的人在急行军时就掉队了,这说明他太年轻、太脆弱。他脸色惨白,步履踉跄,咬着牙要求自己做个男子汉,可最终还是落下了。他硬撑着在大队伍边上跟了一段,后面的弟兄一群一群超过了他,随后他消失了,躺在了某个糟糕的地方。接着穿过弹片横飞的森林。可从林子里边涌出来的仍旧很多;三千之众足以经受住一次次放血,放血之后仍旧是支人头攒动的大部队。他们已经漫过经受了暴雨冲刷的大地、公路、小径和泥泞的田野,我们这些站在路旁观看的影子,便混迹在他们中间。在森林边上,训练有素地一批一批上好了刺刀,军号吹得哒哒哒响,战鼓擂得跟沉雷一般,于是弟兄们拼命向前冲锋,一边冲一边高声呐喊;不幸的只是双腿像梦里似的沉甸甸的,铅一般的土块粘在了他们的靴子上面。

在呼啸而来的子弹前他们扑倒了,如果未被击中的话,又跳起来再往前冲,并勇敢地发出青春的呐喊。如果被击中了,子弹射进了额头、心脏或者肚肠,便胳膊乱伸两下,倒了下去,脸浸泡在泥污里,不再动弹。他们或者仰面倒下,背让军用背囊拱得老高,后脑勺钻进了泥地里,张开两手往空中乱抓。然而森林中不断涌出来新人,他们扑跌着、奔跑着、呐喊着,或者在死者中间踉跄着,向前冲去。

这些背着背囊,端着刺刀,穿着肮脏的军大衣和皮靴的年轻小伙子!看着他们,你也很容易想象出另一些更合乎人道、更神圣美丽的画面。你可以想象:眼前是一片海湾,他们或者纵马疾驰,或者领着爱人在岸边漫步,嘴唇凑近温柔的姑娘耳畔窃窃私语,或者相互指点着练习张弓射箭。可现实却是另一番景象,却是鼻子掩埋在充满硝烟味儿的污泥里。尽管心中无比恐惧,怀着对母亲和故土的无尽思念,他们仍然乐于捐躯,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件崇高的事情,即使并没有真正的理由要走到这一步。

瞧,咱们的老相识,瞧,汉斯·卡斯托普!咱们老远就认出了他,从他下巴上那撮小胡子,那撮他在“差劲儿的俄国人席”上蓄起来的山羊胡儿!他浑身湿透,脸孔通红,跟所有人一样。他粘满泥的脚跑起来十分沉重,手里提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瞧,他踩着一个已经牺牲的弟兄的手,——用他掌着铁钉的皮靴,深深地踩进了盖着断树枝的烂泥地里。他才管不了这么多哩。听他嘴里究竟唱的什么!他那么茫然凝视前方,自己也不知道嘴里唱些啥,利用短暂的喘息时间轻声地唱道:

我在它的树皮上面,刻下些亲切的话语……[55]

他摔倒了。不,他整个扑倒在地,当那地狱的恶犬嚎叫起来,一枚巨大的烈性炸药炮弹,一颗令人作呕的地狱宝塔糖,落在了他的面前。他匍匐着,脸埋在冰凉的污泥里,叉开两腿,脚掌外翻,脚跟冲着大地。那是科学野蛮化了的产物,里面填装着最可恶的粉末,在他面前三十米处像魔鬼本身似的深深钻进地里,在那底下力量大得可怕地一下子爆开,往空中掀起来一座喷吐着土块、火光、铁块和碎铅的喷泉,跟房子一般高,里边还夹带着人的残破肢体。因为那儿本来躺着两个人,——那是一对儿好朋友,他俩在危急关头聚到一处:这下更亲密无间,消失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