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84/88页)

他来自地中海岸边的朋友和导师一直试图帮助他克服这个缺点,耐心地让这个归他教育的问题儿童了解一些山下发生的大事,可遇到这个学生却不大愿意听;这小伙子尽管以内省的方式,对事物的精神影像作过这样那样的玄思冥想,对事物的本身却无心顾及,而且出于内心的自负倾向,常常把影像当作了事物,而在事物中又只看得见影像,——也正因此,人家也不好狠狠地骂他,因为关系最终也没有理清楚。

如今的情况已不像当初,不像汉斯·卡斯托普的房里突然揿亮了电灯,塞特姆布里尼走进来坐在他静卧治疗的床前,企图影响和纠正他对生死问题的看法。现在反过来了,是他把两手夹在膝头中间,坐在人文主义者斗室内的床边上,或者是在他陈设着烧炭党祖父用过的老古董靠椅和饮水瓶,显得独立而又幽静的阁楼书斋里,卡斯托普坐在他的躺椅旁边陪伴他,很有礼貌地聆听他纵论天下大事;要知道,罗多维柯先生眼下已不常走动啦。纳夫塔的遽然死掉,这丧心病狂的论敌的恐怖行径,对于生性敏感的他是沉重的打击,他没法再恢复过来,从此便一蹶不振,身心极度虚弱。他承担的《社会病理学》撰写工作停下来了;那部以人类的痛苦为主题的百科全书,这所有人文科学著作中的精粹之作,也毫无进展,让急欲出这一卷的编委会白白地一等再等;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出于无奈,已把他对进步事业的支持和参与仅仅局限于口头。在这种情况下,汉斯·卡斯托普的友好来访,对他真是正中下怀、求之不得的了。

他嗓音微弱,但讲话既多而又悦耳;他语重心长地谈到,人类应该通过社会自我完善。他娓娓道来,温文尔雅如鸽子迈着碎步;可是一当说到已获得解放的民族应该团结起来,为争取共同的幸福而斗争,他的语气里——也可能是有意,也可能自己并没意识到——已经混入了雄鹰振翅的刷刷声;这无疑显示了他从祖父身上继承下来的政治素质,这素质与他父亲遗传下来的人文主义融合起来,就形成了罗多维柯身上的文学家素质,——正好比人文主义与政治融合成文明崇高而昂扬的思想,这思想一样充满鸽子的温柔和雄鹰的勇敢,它单等着实现自己的一天到来,各民族的清晨到来;到那时,将给予僵化顽固的原则当头一棒,将使市民民主的神圣同盟一路顺畅……总而言之,这儿有一些矛盾。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信奉人文主义,可与此同时或者说正因此,话已经说了一半,也是个好斗分子。他在跟咄咄逼人的纳夫塔决斗时的表现确实像一个人,可是一遇重大问题,当人类兴致勃勃地结成争取实现文明的胜利和统一的思想政治同盟,市民的枪矛在人类的祭坛前得到祝福的时候,那他的手,非指他本人的手,是否仍旧不让鲜血玷污,就值得怀疑了;——是啊,由于眼下的心境,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美好的思想中好斗的雄鹰的成分越来越多,越来越厉害地侵蚀掉了鸽子的温和的成分。

不少时候,他对世界两强对峙的态度是矛盾的,是犹豫动摇和尴尬难受的。最近,退回去两年或者一年半吧,他一谈到自己的国家和奥地利在有关阿尔巴尼亚的外交问题上携手合作就心神不安:他一方面感到振奋,因为携起手来是对付非拉丁传统的准亚洲,是反对野蛮的笞刑和专制统治;另一方面他又深感痛苦,因为与之携手的正是意大利的死敌,正是奴役各族人民的顽固封建堡垒。去年秋天,法国大量贷款给俄国,支持俄国在波兰修筑铁路网,在他心里同样唤起了矛盾复杂的感情。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国内属于亲法派,这本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要想想他的祖父曾将法国七月革命的那些日子誉之为上帝创造世界的七天就行了;但是开明的法兰西共和国竟与拜占庭式的野蛮帝国沆瀣一气,令他在道德上怎么也想不通,心里头实在是憋气;——可转念一想,这个铁路网具有战略上的意义,他又转忧为喜,心里立刻舒畅起来。接着就发生了奥地利皇太子被刺事件[54],它对每一个人——唯独除了咱们一睡七年的德国小伙子——都是风暴到来的信号,对知情人更是再清楚不过,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嘛,咱们自然有理由也算作知情人。汉斯·卡斯托普看见他作为普通人让这一恐怖事件吓得发抖,可同时却看见他昂然挺胸,当他想到此乃民族解放的一个壮举,矛头所向是他自己仇恨的封建堡垒,尽管也可视为莫斯科操纵的结果,又叫他感到憋气;但另一方面,这并未妨碍他在三周之后,称奥匈帝国对塞尔维亚发出的最后通牒是对人类的污辱,是令人发指的罪行;这是因为他能预见到它的后果,并由此而变得呼吸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