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6/88页)

是死亡。

可别说疯话呀!一首如此美妙绝伦的歌曲!纯粹的大师杰作,诞生于民众心灵深处最神圣的所在;至高无上的珍宝,真挚深情的结晶!多么可恶的污蔑诽谤哟!

噢,对对对,说得太好了,每个老好人恐怕也只能这么说。可是说尽管说,在这甜美的作品背后,还是藏着死亡。这首歌与死亡有着某些人们所爱的关系,但对这种爱的合法性却不会不有意无意地进行怀疑审视。就其本质而言,这首歌不是表现对死亡的同情,而是体现某种民众的、充满活力的情绪;但是与此相联系的精神意向,却又倾向于死亡,——虔诚的宗教情绪,一开始就有的精神性质,是丝毫也否认不了的;而随后出现的结果更是那样阴暗。

听听他在自言自语说些什么吧!——他可不会让你们劝阻喽。结果阴暗,阴暗的结果。只有那些穿着黑衣、戴着大圆领圈的西班牙刑讯室狱吏,只有那些把淫欲当爱情的家伙,才能有这样的意识,才能有这种反人类的思想——反之,结果却是忠实而虔诚的。

不错,塞特姆布里尼这个文学家并非汉斯·卡斯托普完全信赖的人,可是,他想起了这位思维清晰的教师爷曾经给予自己的一些教诲;那是早先在他刚开始过与世隔绝的生活的时候,塞特姆布里尼曾经给他讲过“回归”,讲过在精神上回归某些过去的世界。现在卡斯托普觉得,把当时获得的教诲谨慎小心地用于观察眼前的问题,可能会有好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称那样的回归现象为“病态”,——可能是从教育者的观点来看,他所谓回归所指的时代和精神世界,本身就是“病态”的吧。可那又怎么样!汉斯·卡斯托普甜蜜的怀乡之歌及其所属的情感境界,他对这种境界的倾心,难道也是“病态”的么?才不呐!须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更惬意和健康的啦。只不过它好比一只水果,本身是既新鲜又健康的,但正因此也极容易变质和腐烂,如果你在适当的时间享用它,你的心灵就会得到再纯净不过的滋养;反之,时间一过,它就只会在食用它的人中间散布腐烂与毁灭。这是一只生命之果,它产生于死亡,也孕育着死亡。它是心灵的奇迹,——也许在缺少心肝的美面前是至高无上的奇迹,并受到美的祝福;然而那些尽责地自省的眼睛,那些热爱有机生命的眼睛,却蛮有理由以怀疑的目光将它审视;同时,在经过良心的最终裁决之后,它也是人实现自我超越的对象。

不错,自我超越,这可能就是他克服对那首歌的爱的实质,——它是心灵的奇迹,但却会带来阴暗的结果!汉斯·卡斯托普高高地放飞着头脑里的思想,或者说充满预感的冥思,身体却在孤独的寒夜里坐着,坐在他那短短的音乐棺木跟前;——它的思想越飞越高,高出了理智的范围,就像让点石成金的法术给升华了似的。哦,它多么强大呀,这心灵的魔力!我们大家全是它的孩子,我们也能在这世界上留下伟大的业绩,只要我们为它效力。人不需要多少的天才,只要比那首《菩提树》的作者多一些个才气,就可以成为创造心灵奇迹的艺术家,就可以使一首歌变得伟大非凡,并且用它征服世界。看样子啊在此基础上甚至可以建立一些帝国,一些纯粹是人间的天国,虽非常粗俗却乐于进步,但完全没患怀乡病,——在这些帝国里,那首歌沦落了,变成了电唱机里的音乐。然而,它最优秀的儿子不改本色,仍旧在自我超越中消耗着生命直至死亡,临死时将从唇间吐出那个表示爱的新词,那个现在他尚不知该怎么讲的词。这首神奇的歌啊,它是如此珍贵,为它而死又有何妨!可知道,谁要为它死去,谁就已经不再只是为它而死,他呀已经成了英雄,就因为从根本上讲他是为那存在于我们心中的新词而死,为那表达爱和未来的新词而死——

汉斯·卡斯托普特别喜欢的唱片,就是上面这些。

疑窦重重

最近几年,埃德欣·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报告会发生了一些出乎意料的变化。他的研究原本涉及心灵解析和人的梦境,带有浓重的冥界和坟墓的味道;谁知近来却在公众毫不察觉的情况下悄悄转移了方向,一头钻进极其神秘的魔幻领域中去了。他那些两周一次在餐厅里作的报告,是本疗养院招徕客人的主要项目,是其宣传资料引以自豪的资本,——作这些报告时,博士先生身穿大礼服,脚蹬皮凉鞋,站在铺了台布的小桌子后边,面对着屏神凝息的“山庄”听众,拖长了他那带有异国风情的语调。讲的不再是隐蔽的情欲冲动,不再是疾病向着有意识的激情的转化回归;而是讲催眠术和梦游症的神秘、稀罕表现,讲心灵感应、梦境征兆和第二视觉现象,还讲了歇斯底里型精神病创造的奇迹,说什么通过对它们的讨论大大开阔了哲学的视野,云云。经他这么一讲,这样一些谜便突然在听众的眼里闪闪烁烁,就如同物质与心理的关系之谜,还有生命本身这个谜,它们通通看上去都更有希望通过病态的、神神秘秘的途径求得解答,而通过健康之路则希望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