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4/88页)

多么令人痛心的局面!卡门她不理解。一个女人,一个吉卜赛女人不能理解,也不愿理解。她真的不愿意,——须知,在她的愤怒里,在她的讥讽里,已经蕴含着某种超越了眼前、超越了个人的情绪,亦即一种仇恨,一种敌意;这种仇恨和敌意的对象,就是那个由召唤堕入情网的小军官回营去的法国军号或西班牙军号所代表的原则,而战胜这个原则,乃是卡门她最大的、天生就有的、超越了个人的野心。她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她宣布,他如果走了,就说明他不爱她;而正是这个,叫机箱里的那位何塞受不了了。他恳求她听他解释。她不愿听。他非要她听——形势严重到了极点。乐队发出狂热的音响,演奏着那个汉斯·卡斯托普熟悉的充满危机的阴暗主题;这个主题贯穿全剧直至其灾难性的结尾,也构成向紧接着的何塞咏叹调的过渡。现在,该换下一张片子了。

“在我忠诚的心里……”何塞动人地唱道。汉斯·卡斯托普经常脱离他所熟悉的情节,把这首咏叹调抽出来单独放,带着感情细细地聆听。从内容上讲,这首曲子并不太像咏叹调,可是它那急切的哀求之情又表现得极其动人。小军官唱到了他俩初次见面时卡门扔给他的那朵花,说在他因为她而被关禁闭的时候,这花就是他唯一的、全部的安慰。他极其不安地承认,他一度曾诅咒命运,因为命运让他看见了卡门。不过马上他就痛苦忏悔自己的罪行,就跪在上帝跟前祈求让他再见到她。这时候——“这时候”又唱成了刚才开始唱“啊,可爱的姑娘”一样高亢的音调,——这时候,伴奏的乐器也各自发挥全部的魅力,尽可能地表现出小军官内心的痛苦、渴慕、失恋和甜蜜绝望,——这时候,她正风情万种地站在他面前,让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出来,“他已经完了”(“完了”一词唱得圆润而带哭音),是的,他是永远完啦。“你是我的幸福,你是我的欢乐!”他以一个循环的小节绝望地唱道,乐队也独自演奏了这个小节,从根音向上升高两个音节,再从那里满怀深情地降回到五度音上来。“你的心和我的心,”他唱着这样的陈词滥调,然而嗓音却极其温柔,为此运用了同样的唱法,然后音调又上升到第六音“拉”,以便加上一句:“我永远属于你!”接着再下沉十个音,战战兢兢地承认:“卡门,我爱你!”最后的收尾在乐队不断变化的和弦烘托下,痛苦地久久拖延着,直至那个“你”字终于融汇入了基本和弦。

“是啊,是啊!”汉斯·卡斯托普心存感激,语气忧伤地说,说着又放好了结尾的那张唱片。在这张片子上,众人祝贺年轻的何塞,说他既然跟上司谈崩了就没了退路,只能像卡门早先要求他的那样当逃兵啦;当时,她这个要求曾使他惊恐万状。

哦,跟我们一起去到大山深谷,那儿虽说荒凉,却有清风吹拂……

众人齐声合唱,——歌词的意思明白易懂。

世界宽广——无忧又无虑;你的祖国从此无边无际!你的意志就是最高的权威,来吧,来享受幸福欢愉,自由万岁!万岁,万万岁![26]

“是啊,是啊!”汉斯·卡斯托普又说,同时开始放一组新的片子,一些很动听、很出色的乐曲。

又是法国作品,又同样洋溢着军人气概,前一个情况我们负不了责任,后一个问题也怪不了我们。这是一首插曲,一首独唱曲,是古诺的歌剧《浮士德》中的一段《祈祷》[27]。一个人走上台来,一个挺让人同情的男人,名字叫瓦伦廷,可是汉斯·卡斯托普心里却不这么称呼他,而是给了他一个更亲切、更令人伤感的名字[28];他把曾经叫这名字的那个人跟唱机里高歌的这个人几乎混为了一个人,尽管这一个的嗓音要漂亮得多。这是一位雄浑、热情的男中音,他演唱了三个唱段:第一段和第三段性质近似,都富有宗教精神,是的,简直就保持着新教赞美诗的格调;中间一段却雄壮豪迈,轻松而富战斗气息,不过同样保持着虔诚;原本就要的是法兰西的军人风采嘛。隐身在唱机里的瓦伦廷唱道:

如今我就要离开它,离开我亲爱的祖国……

唱到这里他转而祷告上帝,求上帝在他离开后保佑他善良、纯洁的妹妹!一提起战争立刻加快了节奏,歌声表现出了果敢,烦恼、忧愁通通一扫而光,隐身的歌手发誓去到战斗最残酷、最危险的地方,在那里勇敢而虔诚地、富有法兰西气概地抗击来犯的敌人。可是,一旦上帝把他召唤到了天国,他也要从天上注视并保佑“你”。这儿这个“你”,指的是瓦伦廷纯洁的妹妹玛格莉特,可尽管如此却深深打动了汉斯·卡斯托普,而且使他把这样的心情一直保持到全曲结尾,当勇敢的战士在混声合唱的有力烘托下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