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2/88页)

“拉达梅斯,拉达梅斯!”祭师长情绪激烈地唱道,同时向拉达梅斯严厉指出他的叛逆之罪。

“认罪吧!”众祭师以合唱的形式要求。

祭师长斥责拉达梅斯拒不作答,祭师们于是又齐声骂他叛逆。

“拉达梅斯!拉达梅斯!”主审法官又唱道,“战役还没开始,你就离开了军营。”

“认罪吧!”再一次地合唱。“瞧,他仍旧缄默,”成见很深的主审官又一次抓住了口实,这一来所有审判官便齐声下结论道:“叛逆!”

“拉达梅斯!拉达梅斯!”铁面无情的主审官第三次开了口。“你破坏了自己对祖国、对荣誉、对国王的誓言。”——“认罪吧!”重新响起合唱。还有:“叛逆!”

祭师们终于明白,拉达梅斯绝对一言不发,因此感到害怕了。于是难免发生的事便不能不发生,声音仍然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合唱队便对罪人发出宣判,他已活到头了,将像一个遭受诅咒的人似的死去,也就是活埋在愤怒的神灵的殿堂下面。

对于祭师们的残忍阿姆内利丝是何等愤怒,我们就必须努力想象啦;因为唱片到此结束,汉斯·卡斯托普不得不更换片子。只见他动作无声而敏捷,同时还低垂着眼睑。当他再坐下来听的时候,剧情已经进入最后一幕。他听到的是拉达梅斯与阿依达结尾的二重唱,地点在拉达梅斯的地下墓室中,而在他们头顶上的神殿中,狂热而残忍的祭师们正在做法事,都叉开双臂,嘴里低声地念念有词……

“你……在这地下牢狱里?!”拉达梅斯既惊恐又欣喜,以极其嘹亮、甜美并富有英雄气概的嗓音唱道……是的,是她到他这里来了,是他的爱人来了,为了她的缘故,他牺牲了荣誉和生命;她曾期待着他来在这里与她结合,与她一道死去;他俩以歌声相互表示心迹,或者说为了表示心迹而走到了一起;头顶上沉浊的祷告声不时地干扰他俩的歌声;——而真正在内心深处打动这位深夜的孤独爱乐人的,确实只是他们:这既指他俩的遭遇处境,也指他们歌声的感染力。这歌声可以讲来自天国,所唱的主题本身如此神圣,演唱出来的效果也同样神圣。拉达梅斯和阿依达的嗓音先是独唱后重唱,以其浑厚的歌声画出来一条音乐的曲线,一条既单纯又神圣、以主音和属音交替构成的曲线,它从主音往上升高,至上面一个八度之前的半音开始延长,在匆匆地触一下那高八度音之后又转为五度音,这在我们这位聆听者的耳朵里简直如同仙乐,美妙绝伦。可是,如果没有作为基础的情节,他也不会对这音乐如此着迷;是剧情使他的心灵对这歌声的甜蜜变得敏感了。多么美啊,阿依达找到了自己失踪的爱人,可以和他永远永远地分担这墓穴中的命运啦!被处决者当然有权抗议人家剥夺自己宝贵的生命,但是从他那句温柔而绝望的“不,不!你太美了!”仍感觉得出他最终与原以为永远见不着的爱人团聚在一起,心里是如何充满狂喜;汉斯·卡斯托普无须发挥多少想象力,就能深深体会拉达梅斯既欣喜又感激的心情。只不过,他互握着双手,两眼盯住那从中流泻出一切来的黑色小百叶窗,最终所体会到、理解到和享受到的,却是音乐征服人心的力量,艺术的力量,人类的情感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在庸俗、可怕的现实中化腐朽为神奇,创造出人无法抗拒的美来。只要想象一下这儿发生的事情,冷静地想象想象好啦!一对情侣被双双活埋了,肺部充满着墓坑中的腐朽气——此处是两个一起,更可怕的是一前一后,是给饿得胃肠痉挛死去的,随后躯体无法描述地开始腐烂,直至变成地下的两具骷髅;每一个对自己是单独呆着或是二人合葬,都完全无所谓,也完全不会有所知觉。这就是事情现实的一面,实事求是的一面——这一面和这个事实,是理想的心灵根本不屑一顾的,是美的精神和音乐的精神所藐视忽视的。在拉达梅斯和阿依达这两个歌剧角色心中,根本不存在前述可怕的现实。他们的歌声融汇在一起,上升、延长为幸福的高八度音,从而保证天国之门对他们开启,永恒之光如其渴望迎着他们照射过来。这经过美化的结尾给了汉斯·卡斯托普心中极其强烈的抚慰,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他在自己喜爱的曲目中格外倾心这张片子。

为了舒缓舒缓从上一张片子感受到的恐怖和神圣情绪,他接着总是爱听另一张片子,这张片子很短,但却凝炼而富于魅力,——内容比第一张要宁静得多,宁静得如像一首田园诗,一首精致优雅的田园诗,描绘的手法既简练又复杂,极富现代艺术的气息。是一部纯器乐曲,不含歌唱,是一首法国风格的交响乐序曲,按照现代标准衡量演奏的乐队很小,但却蕴含着现代音响技术的一切要素,因此以极高超的手法营造出了一个心灵的梦境。[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