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1/88页)

在接下来的白天,在午饭后,在晚饭后,都有听众参与进来,一会儿换一拨儿,——他自己当然不愿被当作听众,而愿是个给大家提供艺术享受的人。他本人倾向于这样理解自己的作用,病友们也在这个意义上给了他认可,一开始就默许了主动积极的他负责这一公共设施的操纵和管理。这些人不为此付出任何代价;要知道只有当他们崇拜的那个男高音尽情展露滑腻、嘹亮的歌喉,以演唱一些卖弄技巧的高难度歌曲讨好世人时,他们才显得神往陶醉,——除了这点装模作样,他们其实并不真正爱好音乐,所以不管谁愿来操这份儿心,他们一概没意见。汉斯·卡斯托普于是着手清理宝藏,在每个唱片本的封里写清楚收藏的内容,因此要哪张片子一喊就能到手;还有操纵唱机,大伙儿也发现他很快便熟门熟路,动作快捷、轻柔。那么别人又怎样呢?别人会糟蹋唱片,会拿用过的唱针再放,会把唱片光光地胡乱扔在椅子上边,会拿唱机闹着玩儿,会以百分之一百一十的超速度和超音高放一张珍贵唱片,或者把唱针定位在零度上,害得机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叫,发出不堪忍受的呻吟声……他们确实一切都已干过了。他们虽说是病人,然而却粗野。正因此没过多久,汉斯·卡斯托普便干脆把藏唱片和唱针的小柜子的钥匙装在自己口袋里,谁要想放就必须来叫他去。

夜里,在晚间的聚会之后,大伙儿都散去了,才是他最好的时间。这时他便留在厅里,或者再悄悄折回去,在那里独自听到深夜。一开始他不能不担心会打扰疗养院的宁静,其实用不着;事实表明,他那神秘音乐的传送力度比他想象的要小得多:挨近发音源固然音量惊人,但很快便越传越没劲儿,就跟任何神神秘秘的东西都软弱无力、貌似强大一样。汉斯·卡斯托普独自与这魔箱中的神奇宝贝呆在四壁之内,——它像一具用制作小提琴的木料做成的短棺材,又像一座无光的烤漆的小庙宇,在它正面敞开着的两扇门前,汉斯·卡斯托普两手互握着坐在圈椅里,歪着脑袋,张着嘴巴,沉湎在了从那里面流泻出来的清音妙乐之中。

他听的那些男女歌唱家,他见不着他们的真容;他们本人这时候逗留在美国,在意大利米兰,在维也纳,在圣彼得堡,——他们可能还要继续呆在那里,须知他所拥有的,是他们最具价值的东西,是他们的声音;他珍视这样的提纯,这样的抽象,抽象却又现实,可以让他在剔除所有缺点的情况下,很好地一个个检验他们伟大的人格,特别是对他的同胞也就是那些德国歌唱家。艺术家们的发音吐字、方言口音以及所属地区,都可以分辨出来;他们的音质音色都是各自内心气质的一定流露;还有,从其是否注意利用抑或忽视传神效果,看出各人智商的高低来。他们如果缺少这种意识,汉斯·卡斯托普就会生气。要是在放唱片时不经意出现了技术缺陷,他同样感到难受,会羞愧得咬紧嘴唇;要是一张经常放的片子在放送的过程中歌声尖厉刺耳,或者变得瓮声瓮气的——高难度的女声更容易出现这种现象,他更痛苦得如坐针毡。不过这些他都认了,因为既然爱就得忍受。有时候他在那呼吸着不停旋转的唱机上边躬起身子,像俯身在一束丁香花上边似的让脑袋沉浸在音响的芬芳里;有时候他站在敞开小门的唱机前,品尝着手一抬立刻便招来小号声的乐队指挥身为主宰者的幸福。在丰富的收藏中,有一些他特别喜爱;这些声乐和器乐片子,他真百听不厌。我们也不想放弃介绍的机会。

有几张片子灌的是一出场面宏大、才华横溢的歌剧的结尾一场。作曲家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一位伟大同胞,一位南方古典戏剧音乐的大师;上世纪下半叶,为庆祝一项对促进各国人民的团结有重大意义的工程竣工,他受一位东方君主委托,创作了这部歌剧[22]。汉斯·卡斯托普凭着自己的教养,对此也大体有所了解,也基本上清楚拉达梅斯、阿姆内利丝和阿依达这三个人的命运,所以尽管唱机里放出来的是意大利语,他也马马虎虎能听懂。男高音之杰出可谓无与伦比,女中音雍容华贵,在其音域的中部有着优美的变化,女高音的音色清亮得如同银铃,他们唱的他不是每一个字都明白,可是借助对这个那个情节的了解,还有就是反复听这四五张片子而加深了对这些情节的同情,汉斯·卡斯托普很快就真正入了迷。

一开始时拉达梅斯与阿姆内利丝的对唱:公主下令带来了囚徒,她爱他,为她自己的缘故,衷心希望拯救他的性命,尽管他已为一个蛮邦的女奴而丧失了祖国和荣誉,——他呢却回答“在他内心深处,荣誉一点未受损伤”。也就是重罪加身仍从容冷静,可这对他又会有多少帮助呢!须知昭然若揭的罪行已经使他落入宗教法庭的手中,那儿可是一点人性没有的,事到临头他如果仍不思悔改,发誓放弃那个女奴,转而投入公主的怀抱——由女中音演唱的公主单凭她动人的歌喉,就完全应该赢得这样的回报,那法官们绝不会客客气气。阿姆内利丝公主情真意切,仁至义尽,可那嗓音高亢而又悲怆、绝望的男高音老是唱:“我不能!”和“白费劲!”不管她怎么恳求他放弃那个女奴,爱惜自己的生命。“我不能!”——“我再说一遍:放弃她吧!”——“白费劲!”死不悔改的痴迷和激情似火的苦恋,融合成了一段美不胜收的、令听的人断肠的二重唱。随后舞台深处隐隐传来宗教法庭进行审判的询问,听上去既阴森恐怖又老气横秋,同时伴以阿姆内利丝撕心裂肺的呼喊,不幸拉达梅斯却根本不予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