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3/88页)

汉斯·卡斯托普其时流连的梦境是这样的:他仰卧在一片阳光灿烂的草地上,四处开放的小花儿把草地装点得如同一片五彩的星空;他头枕一个小土包,一条腿微微弓着,另一条腿搭在这条腿上——可他这么交叉在一起的,却是两条山羊腿[24]。他手指摆弄着一支小小的木管乐器,一支单簧管或是牧笛什么的,这草地上太寂寞了,他为了自娱,便吹奏出一支和平宁静的曲调;他想起什么就吹什么,吹了一支又一支曲子,以致乐声绵延不断,像一支优美而悠长的轮舞舞曲。宁静无忧的乐声袅袅飘上蔚蓝的天空,微风吹来,蓝空下一棵一棵挨着的白桦和秦皮树轻轻摇曳,树梢的叶簇便在他头顶的阳光里熠熠闪亮。可是,没过多久,他在沉思默想中的随意吹奏已不再是这岑寂天地里的唯一声响。一会儿,夏日温暖的草地上昆虫的嗡嗡声,微风拂过原野的声音,树梢摇曳的响声,叶簇闪烁的声音,以及阳光本身发出的声响,——周围整个宁静夏日的微微躁动混合成一片乐声,与他单调的吹奏和谐地汇聚在一起,不断赋予它新的、常常出乎他本人意料的含义。有时候,乐队交响的协奏减弱了,沉寂了,长着山羊腿的汉斯却继续吹着自己的牧笛,以他幼稚而又单纯的吹奏,从大自然中引发出来五光十色的奇妙音响,——交响乐队如此地一次一次减弱、沉寂,再一次一次重新奏响,并同时逐渐增加新的音色和提升音高,直至所有乐器都一件件陆续加入进来,直至早先保留着的音量得到充分发挥,便最后迎来了充分圆满幸福的一瞬;这一瞬虽说匆匆而逝,所包含的却是永恒。我们年轻的牧神芳恩非常幸福地躺在自己夏日的草地上。这儿听不见“认罪吧!”的吼叫;这儿无须承担罪责;这儿没有宗教法庭,没有忘记了、失去了荣誉的人接受法庭的审判。这儿的主宰者是遗忘,是甜美幸福的宁静,是没有时间的天然无邪:在这儿可以放浪形骸而心安理得,毫无内疚;在这儿造就出来一个理想境界,整个儿否定了西方世界的积极进取精神,而从产生的对心灵的抚慰,使我们这位深夜赏乐人对这张唱片的珍惜超过了其他许多片子。

现在轮到第三张……本来又是好几张彼此关联和衔接的片子,总共三张或者四张吧,因为一曲男高音咏叹调便占了其中一张的半面。又是一些法国的曲目,选自一部汉斯·卡斯托普十分熟悉的歌剧;这部歌剧他反复在剧院里听过,看过,有一次在跟人交谈时,在一次关系重大的谈话中,甚至拿剧中的情节作过暗示……唱片录制的是第二幕,在一家西班牙酒馆里,在一个类似过厅的宽敞地下室中,四周装饰着彩色布料,摩尔风格的建筑[25]已经显得破败。唱机里响起了卡门热情、狂放而微带嘶哑的嗓音,宣称她想要给年轻的士官跳舞,说着已经敲起响板。可就在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军号声;听见反复响起的回营召唤,小军官猛然一惊。“停,停!等一会儿!”他喊道,同时像马似的尖起耳朵倾听。“怎么啦?”卡门不解地问。“你没听见吗?”他高声反问,奇怪她竟不像他似的敏感。他解释说,这可是军营里吹响的军号,是要他回营的命令。“归营的时间到啦!”他唱道。然而吉卜赛女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主要也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更好啊,她一半装傻一半放肆地说,这下就不须打响板了,老天爷自己送来了跳舞的音乐,所以:“拉—拉—拉—拉!”——小军官急得要死。不仅因为自己感到绝望,更急于想让姑娘明白事理,明摆着世界上没有任何爱情可以跟军号对抗。她竟连这基本的、绝对不容动摇的道理都不懂,这怎么可能呢!“我必须走了!必须回去,回到营房,执行命令!”他吼道,对她的懵懂无知完全绝望了;他心里本来就不好受,现在加倍难受了。可是听听卡门这时怎么讲吧!她生气了,她内心深处怒不可遏,她的嗓音完全表现出了她因爱情遭受欺骗和愚弄所爆发的愤怒——或者她只是装得如此。

“回营房去?执行命令?”那她的心呢?那她善良、温柔的心呢,它可是全给了他呀——是的,她承认:全给了他!——她准备好了,要用歌舞替他消遣!“塔拉特拉塔!”她把手圈起来靠在嘴上,模仿着军号的声音,脸上挂着鄙夷不屑。“塔拉特拉塔!”——“够啦,”那傻瓜说着跳起来,像要离开。——好吧,滚就滚吧!这是你的军帽,你的佩剑,你的披风!快滚,快滚,快滚,快滚回营房去!——他开始求起情来。可她仍旧一个劲儿地讥讽他,模仿他听见军号声时丧魂落魄的样子。“塔拉特拉塔!”快执行命令!老天怜鉴,他已经迟到了!赶快跑,号已吹过啦!在卡门她正准备为他跳舞的节骨眼儿上,他竟像个傻子似的站起来要走。这,这,这就是他对她的爱情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