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5/88页)

革命和保守——两者都在佩佩尔科恩身上有所体现。只见他步履沉重地走着,姿态不怎么体面,身体重心偏移,帽子低低地扣在额头上;他的嘴唇宽而歪咧,说起话来用脑袋指点着论战双方,像在开玩笑似的:“对,对,对!脑子,脑子的,您明白!这个……这个可就是……”喏,瞧吧:完全短路了!他俩只好另起炉灶,操起更有威力的武器,开始争论“贵族化问题”、民众性问题和品格高尚的问题。毫无电火花。争论再也不吸引人;汉斯·卡斯托普似乎看见克拉芙迪娅的旅伴躺在床上,盖着红缎被,穿着无领的羊毛汗衫,样子既像个普通劳动者,又像一尊王者的半身雕像,——争论只轻轻抽搐了一下便没气儿了。加大电压吧!什么否定现世,什么虚无崇拜,什么肯定永恒,什么精神倾向,什么热爱生命!可神经何在,火花何在,电流何在,当人们都望着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都在神秘的魅力影响下,禁不住这样做?一句话,什么都没有了,拿汉斯·卡斯托普的话来讲,简直是神秘的怪事。在他收集的警句集里也许该录入这么一条:神秘的事物要么言简意赅地予以表现,要么不予表现。为了表现上述的神秘怪事,可以简单但是直接地讲,皮特·佩佩尔科恩面带王者之相,额头皱纹深重,嘴唇皲裂,既像个劳动者又像座国王雕像,两者都适合他,如果你盯着他看,两者似乎又相互抵消,这个和那个,一个和另一个。是的,这个愚蠢的老头,这个有着王者气概的零蛋!他不像纳夫塔似的以混淆概念和强词夺理麻痹对手的神经,不像他似的模棱两可,而完全是相反和正面意义上的神秘,——这种捉摸不定的神秘,显然不只超乎愚蠢和机灵,也超乎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为达到教育的目的,为人为地升高电压而呼唤出来的矛盾对立。这位神秘人物不是教育者,可对于一个外出学习的人来说,他又提供了怎样的机会哦!在论战双方纠缠于婚姻与罪孽、圣礼与宽容、肉体享乐是有罪还是无罪这些问题的时候,来观察一位国王的双重形象,是多么有意思啊!他脑袋耷拉在肩头和胸脯上,张开皲裂的嘴唇,松弛而含怨尤地咧着嘴巴,翕动的鼻翼显现出痛苦,额头皱起老高,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更显黯淡无神——一个典型的受苦受难者。可是瞧啊,转瞬之间,受苦受难者的面孔又生气勃勃、容光焕发了!耷拉的脑袋显出来俏皮,微张的嘴唇上挂着嬉笑,一边脸颊上出现了咱们前面已认识的享乐者的酒窝,——那个跳神的异教祭师又回来啦,只见他讥诮地用脑袋对论战双方指指点点,嘴里说道:“对,对,对!没有问题。这个这个……这个是……现在看来……肉欲的圣礼哟,您明白……”

尽管如此,我们已经说过,只要他俩还能够争论,汉斯·卡斯托普的朋友和老师虽然地位降低了,可还是意气风发的。他俩如鱼得水,相反那大人物却没辙;无论如何吧,大伙儿对他扮演的角色看法不一样。毫无疑问,一旦不再讲求机智、辞令和精神,而是探究人世间的实际问题,一句话,探究真正须统治者显示出本色本领的事情,这时形势就转而对他们不利了:这下他们一筹莫展,相形见绌;佩佩尔科恩却抓起国王的权杖,发号施令、颐指气使起来……有什么奇怪吗?老头子向往这种状态,拼命要使论战转化成这样的状态?他感到痛苦啊,只要论战者成了主角,论战长时间持续进行;不过他痛苦并非因为虚荣,——汉斯·卡斯托普可以担保。没有一个伟大人物追求虚荣,伟大不是虚荣。不,佩佩尔科恩讲求实际别有原因:它们,直截了当地讲吧,就是“担忧”,就是某种责任心和荣誉感;汉斯·卡斯托普曾试着对塞特姆布里尼提起它们,企图称它们是某种意义的军人品格。

“诸位……”荷兰老头举起指甲如同矛尖的船长大手,呼吁道、命令道:“……好哦,诸位,太好啦,妙极啦!禁欲—宽容—肉体享乐……我想要……绝对!太重要啦!太值得争论啦!不过请允许我……我担心我们会严重地……我们会失去,女士们、先生们,会不负责任地失去那最神圣的……”他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空气,诸位,今天这典型的阿尔卑斯山燥热空气,它微微带着令人陶醉、叫人回味无穷的春天气息——我们可不该吸了它又将它变成……我恳求大家:咱们不要这样。这意味着侮辱。我们只能给它以自己的整个的、全部的……哦,我们最崇高的、最现实的……行了,女士们、先生们!只是纯粹为了赞颂它的品质,我们才从胸中再把它……为了尊重……我不再啰唆……”他停住脚,仰起身子,用帽子遮住直射眼睛的阳光;大伙儿都学习他的榜样。“我要把你们的注意力引向空中,”他说,“引向高高的空中,引向上边那个盘旋着的黑点,在天穹蔚蓝得发黑的地方……那是一只猛禽,很大很大的猛禽。那是,如果我没有一切都……先生们,还有你,我的宝贝儿,那是一头雄鹰。我坚决地要你们……你们瞧!它不是隼,不是秃鹫,……你们如果到了我这么大的年纪一样远视……是啊,孩子,肯定,年纪大了。我头发已经苍白,肯定。那么你们就会跟我一样,看清楚它的翅膀是圆而钝的……一头雄鹰啊,诸位!一头岩鹰,它正好盘旋在我们头顶的蓝天上,翅膀一动不动,在咱们头顶高高的蓝天上……并且肯定用它突出的眉骨底下那双巨大的、犀利的眼睛……这只雄鹰,诸位,这天神朱庇特的鸟儿,这鸟类之王,这太空的雄狮!它腿上长满羽毛,喙似铁一般坚硬,只在尖端突然弯成了钩子;脚爪有力极了,一根根爪子内弯呈钩状,前几根与后面长长的一根合起来,如同铁圈一般牢固。你们看,就这样!”说时举起指甲尖长的船长般的大手,努力模仿着鹰爪的模样。“老兄,干吗老兜着圈子俯瞰大地!”他又仰望着长空。“冲下来呀!用你的铁喙啄它的脑袋,它的眼睛,撕开它的肚子,上帝把这生命赏赐给了你……漂亮!行啦!你的利爪必须掏出它的肚肠,你的铁喙必须滴着它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