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4/88页)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多谢对方提醒。他说,《玫瑰园》[12]里的那位伊尔散修士,他可比刚才受到赞扬的墓穴贵族主义提神得多;还有刚才遭到影射的那位德国宗教改革家,发言者本人即使还不算是他的朋友,那么大家仍会发现本人热情洋溢地做好了准备,乐意捍卫一切作为新教教义基础的民主个人主义思想,捍卫一切反抗封建教会势力扼杀个性的思想。

“唉!”纳夫塔突然叫了起来。竟指责教会缺少民主精神,缺少尊重人的个性的意识?其实唯有宗教法典对人毫无一点偏见,相反罗马法则以是否享有公民权为行使其他权利的条件,日耳曼法则要看你属于哪个民族和是否自由民,唯有教会和教会法规无视一切国家和社会的属性,主张奴隶、战俘和非自由民统统一样地享有遗嘱权和继承权。

这个主张可是别有所图喽,塞特姆布里尼讥讽道,如果不是每立一份遗嘱都有“教会抽头”,大概早坚持不下去了吧。此外还谈到“教士的伪善”,他称这是无餍权利欲驱使下的伪装亲民,在神都不买账时才拉拢动员下层民众,并且认为,教会重视的显然只是灵魂的数目,而非质量,这就可归结为严重的精神堕落。

精神堕落——教会?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可别忽略了它毫不含糊的贵族主义,以原罪思想为基础的贵族主义:严重的罪孽——按照民主主义的说法——竟遗传给无辜的后代;例如私生子,就一生蒙受耻辱而又处于无权地位。

可是塞特姆布里尼请他别再讲了——一则他人文主义的情怀对此反感;二则他已厌烦他的诡辩;还有在对方的狡辩伎俩中,他又发现了恬不知耻的、魔鬼般的虚无主义,可纳夫塔呢,却称其为精神,并想让人觉得公认不受欢迎的禁欲原则,是什么合法的、神圣的东西。

听到这儿,纳夫塔不顾一切地哈哈大笑。竟说起教会的虚无主义来啦!说起世界历史上最现实的统治体系的虚无主义来啦!看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教会富有人情味的讽喻全然无所感触喽?教会可就是以这种讽喻的方式对世俗和肉体让了步,用这聪敏的退让掩盖了禁欲原则的最终得以执行,让精神发挥了主导作用,同时却不对人的自然欲望过于严厉苛刻!还有,关于给予神职人员宽容的细致考虑,他同样闻所未闻吧?属于这宽容范畴的甚至有一种圣礼,即结婚的仪式;它跟其他圣礼一样,都不是什么正面积极的东西,而只是对罪恶的防范,设立起来只为节制感官的欲望,避免无限度的放纵;如此一来,既坚持了禁欲的原则和僧侣的贞节理想,又没有对肉体严厉苛刻得丧失政治原则。

对纳夫塔这番话,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怎么也不能不加驳斥,斥责他竟如此令人恶心地滥用“政治”这个概念,斥责他竟让这儿的所谓精神傲慢地摆出宽容和高明的姿态,去对待所谓罪恶的、须作“政治”处理的对立面即肉体,而事实上肉体并不需要什么宽容;还斥责他对世俗作该死的暧昧解释,将宇宙妖魔化,既魔化了生命也魔化了它想象的对立面即精神:因为既然一个是邪恶的,另一个作为前者的纯粹否定也必然邪恶!接着,意大利人大讲特讲欲望和享乐无罪——听到这话,汉斯·卡斯托普眼前不觉出现了人文主义者那屋顶小阁楼的情景:一张站着读写的斜面书桌,几把铺着草坐垫的椅子,一只装凉水的玻璃瓶。纳夫塔反过来却坚持肉欲永远不可能没有罪孽的性质,面对着精神自然本性总是问心有愧的,宗教的政策和精神的宽容无疑表现着“爱”,这样所谓禁欲原则乃虚无主义的说法便不攻自破了——“爱”这个词儿,汉斯·卡斯托普觉得,从刻薄、瘦削、矮小的纳夫塔嘴里吐出来,那味道真是怪怪的……

争论就这么继续着,咱们见惯不惊,汉斯·卡斯托普也是这样。我们跟他一起往下听了一会儿,一边观察例如这一逍遥学派的论战,如何受着走在旁边的那位大人物的悟性影响,以及这个人物在场,如何扰乱了论战双方的神经:也就是说,有什么东西暗暗地强制着他们顾及到他的存在,这就扼杀了往来跳跃的思想火花,使人不由产生出电线短路时了无生气的软弱感觉。好!就这样了。不再有矛盾摩擦产生的爆裂声,不再有火星窜动,不再有电流,——大人物的存在,纳夫塔会说让精神给中和淡化了,实际上呢,却更多地是它中和淡化了精神;汉斯·卡斯托普惊讶地发现了这个情况,感到很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