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2/88页)

一些时候以来,汉斯·卡斯托普在畅抒胸怀时已不再神情恍惚,语无伦次,甚至半途停顿。他一口气说到底,然后才压低嗓音,打上句号,虽然脸还通红,却已自己走自己的路。他不吭声了,塞特姆布里尼跟着却来个沉默的批评,让他有时间自己感到害臊;对此,卡斯托普原本是有些害怕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坚持沉默了好一会儿,过后才说:

“您否认,您是在追逐怪异。可是您知道得很清楚,我同样不高兴看见您追逐神秘。您把人格说得神乎其神,就有沦为偶像崇拜的危险。您崇敬的是一个假面具罢了。您所见到的神秘,实质上只是诡诈,只是骗人的空洞形式之一,主宰肉体和容貌的精灵有时就喜欢用它们愚弄我们。您从来不曾跟戏子们打过交道吧?您不了解吧,这些优伶同一张脸孔既可以扮恺撒大帝,又可以扮歌德或者贝多芬;生着这样一张面孔的家伙当然幸运,可是一当张开嘴巴,立刻显出本来面目,不过是世界上一群最可怜的人。”

“好,自然的把戏,”汉斯·卡斯托普应道。“不过也不只是自然的把戏,不只是愚弄。要知道这些人既然成了戏子,那他们就必然有些天赋;天赋超乎于愚蠢和机灵之上,甚至也是一种生命价值。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也是有天赋的,不管您愿意讲什么;就凭借天赋,他胜过了我们所有的人。设若您安排纳夫塔先生坐在房里的一个角落,让他作一个极其值得听的报告,讲教皇格利高里一世和上帝之国,——另一个角落则站着佩佩尔科恩,嘴巴模样奇特,额头皱得老高,讲的仅只是“绝对!请允许我……行啦!”什么什么的。您会看见,人们将聚集在佩佩尔科恩周围,全部围绕着他;机灵的纳夫塔和他的上帝之国却完全是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尽管他口齿伶俐得能把死了的人说活,如像贝伦斯喜欢讲的……”

“真不害臊,竟以成败论优劣!”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告诫卡斯托普。“世人宁肯受骗上当。我不要求人们去聚集在纳夫塔周围。他是个阴险的煽动家。不过就您想象的场面而言,我却倾向于站到他的那边,并认为您为自己想象喝彩鼓掌很成问题。您这是蔑视明晰、精确和逻辑,蔑视人类连贯一气的言语!您蔑视它,以抬高某个江湖骗子的招摇撞骗,含沙射影,胡言乱语,——魔鬼绝对是已经把您……”

“不过我请您放心,他也经常能逻辑连贯地叙述事情,在他来了兴致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说。“有次他顺便对我讲到一些药性矛盾的药物,讲到有些生长在亚洲的有毒树木,讲得如此生动有趣,简直叫人感到不寒而栗——有趣的事物总是带着点惊悚刺激的味道,只是有趣的原因主要不在事情本身,而更多地跟他的个人魅力有关:是这魅力使他的叙述让人同时感觉既惊悚刺激又十分有趣……”

“自然喽,出了名的亚洲迷嘛。确实,我拿不出这类稀奇古怪的东西侍候您,”塞特姆布里尼极其尖刻地回应道,吓得汉斯·卡斯托普赶紧声明:先生的讲话和教导不用说优点很多,只是表现在了另外的方面罢了;再说呢,也没谁想到要相提并论,比较优劣,真比较了就会对双方都失之公正。然而意大利人给听岔了,也不再讲什么礼貌,接着就往下说:

“无论如何您得允许我赞赏您的就事论事,心平气和,工程师。您已经走到了荒唐的边沿,这您将会承认。最终一切毕竟都……这个老呆子抢走了您的贝亚特丽丝,——我实话实说吧。您呢?真叫闻所未闻。”

“性情差异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激情和血性方面的差异。自然喽,您是个南方人,多半会用毒药和匕首解决问题,反正会搞个轰轰烈烈,满城风雨,一句话,像斗鸡公那样。那肯定很有男子气,很有社交场中的男子气,并且风流潇洒。我的情况可是不一样。我完全没有这样的男子气,也不会把别的男子仅仅看成自己的情敌,——我也许根本不是个男人,但肯定不是这样的男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人我禁不住要称他们作‘社交场中的人’。我问自己痛苦的心,我有什么责怪他的吗?他有意伤害我了吗?可是,侮辱必定有意,否则就不成其为侮辱。至于说到‘伤害’,我同样坚持以有意为条件,这样我也没有了责备的权利;——特别是针对佩佩尔科恩,我更是根本没这个权利。因为第一,他是位人物,仅此一点就已经对女性们有了吸引力;第二,他不像我仅仅是个老百姓,而在一定意义上跟我的表兄一样,是个军人,意思就是讲他享有荣誉,好似肩章上挂着象征荣誉的流苏,而这,就是感情,就是活力……我胡扯些什么呀;不过,我宁肯胡扯一下,摆出些半生不熟的难以咀嚼的话题,也觉得比四平八稳的老生常谈要好,——而这,要是允许我讲,没准儿也算我个性中的一点军人气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