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6/88页)

大伙儿坚持坐到了午夜一点以后,原因嘛部分是醉得动弹不了啦,部分是确实喜欢像这样子打发掉夜晚的时光,部分是为佩佩尔科恩的个人魅力所吸引,再有就是他以彼得及其师兄弟为例子作了告诫,谁也不愿当那懦弱的孬种了。一般地讲,女士们的表现要好一些。男士们一个个脸红脸白,腿都伸得老远,鼓着腮帮子,只能勉强过一会儿再机械地端一端酒杯,已经失去了真正的兴致,女士们却显然活跃一些。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以两只赤裸的胳膊肘撑着桌面,双手捧着脸颊,笑着咧开了嘴,让丁富博士嘻嘻嘻地欣赏她的假牙。为了让帕拉范特检察官始终打起精神,施托尔太太起劲儿地耸动肩膀,缩紧下巴,对他卖弄风情。马格努斯太太走得更远,她坐在了阿尔宾先生怀里,两手还扯着人家的耳朵,谁知马格努斯先生看样子竟反倒感觉轻松。有人提议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讲一讲他做胸膜炎手术的遭遇,他呢,舌头已不听使唤,只好老老实实承认失败,于是便众口同声地喊着要罚他的酒。魏萨尔更痛哭流涕,可舌头同样也已经转不动,没法让病友们窥见自己心灵深处的哀伤悲苦,只是在又喝了一些咖啡和白兰地之后才回过神来,不过他那发自胸中的呜咽悲泣,那皱缩的、泪水滴答的下巴的哆嗦颤抖,引起了佩佩尔科恩的极大兴趣;他举起食指,皱着额头,要求在座各位都来关注魏萨尔目前的状态。

“这叫……”他说。“这可真是……不,请允许我:神圣啊!擦干他的下巴,孩子,用我的餐巾!或者,不,就这样更好!他本人也拒绝擦。诸位,诸位……神圣啊!从哪个角度看都神圣,基督教的角度也罢,异教的角度也罢!一个原初现象!最早的现象……至高无上……不,不,简直是……”

这“简直是……”、“毕竟是……”等等,构成了他用以操控聚会进程、诠释活动意义的发言基调;与此同时,他一边讲,一边打着精确、优雅的手势,尽管它们也显得有些怪诞。例如,他把食指和拇指弯起来扣成一个圆环,高高举在耳朵的上方,同时挺逗地歪起个脑袋,就叫人感觉得他活像个上了年纪的异教祭师,正撩起身上穿的法衣,在祭坛前面奇妙而优雅地跳舞哩。随后他又会大模大样地瘫坐着,用胳臂搂着邻座的椅子靠背,讲一则谁都不能不听,谁都不能不为之惊愕的故事:那是一个寒冷、幽暗的冬季的早晨,咱们夜间照明的小灯散射出黄色的光晕,透过玻璃窗照着兀立在野外刺骨的晨雾中的枯枝,乌鸦声声惨叫……这原本是些平淡无奇的日常现象,可他就凭着生动的想象和暗示,让大家感受强烈得不寒而栗,特别是他竟想到提醒大家,让他们回忆回忆大清早把海绵里冰凉的水挤进脖子是个啥滋味,并且讲这就叫神圣。这仅仅是一则题外话,仅仅是一个重视生活感受的例子,仅仅是一首引起幻想的幕间曲;他之所以讲它,不过为了表明尽管夜已深了,他却仍旧精神集中,待客殷勤。对于女性,不管长相如何,只要接触到的他都不加选择,一视同仁地表现出爱慕之情。对餐厅那位女侏儒他也殷勤有加,害得这畸形儿已显老相的特大面孔笑出了一大堆皱褶;他大肆恭维施托尔夫人,这俗不可耐的女人于是肩膀耸得更来劲儿,卖弄风情到了疯狂的地步;他请求克勒费特小姐吻他歪斜的大嘴,甚至与不可救药的马格努斯太太调情——这一切的一切,却又不妨碍他对自己那位旅伴的温柔恭顺,时不时地捧起她的手来诚恳、殷勤地吻一吻。“美酒……”他说,“女人……这可是……这毕竟是……请允许我……世界末日……喀希玛尼……”

将近两点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老头子也就是讲宫廷顾问贝伦斯,正大步流星地奔游艺室来了。神经过敏的赌友们顿时惊慌失措,乱作一团。椅子和冰酒桶纷纷被撞翻倒。一些人穿过阅览室逃走了。佩佩尔科恩生命的佳节被突然冲散了,他因此怒不可遏,用拳头狠狠捶打着桌子,冲着那些逃兵的脊背大骂“胆小鬼”、“奴仆”什么什么的,不过,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接受了舒舍夫人和卡斯托普的抚慰:他们提醒他宴会已经持续了六个钟头,好歹都得有个结束;他也听从去睡睡觉养养神的劝告,同意了扶他上床去。

“扶住我,宝贝儿!你扶另外一边,年轻人!”他要求舒舍夫人和卡斯托普。于是他俩帮助他从椅子里撑起笨重的身体来,用臂膀把他架住;他呢便吊在两人之间向前迈步,大脑袋歪在高高耸着的一只肩膀上,步子踉踉跄跄,一会儿把这边的搀扶者挤到一旁,一会儿把那边的搀扶者挤到边上。这样让人领着、扶着去睡觉,归根到底是只有他才能享受的国王待遇啊。看样子如果需要,他自个儿也一样可以走;他鄙视这样勉为其难,其意义,是的,小而又小,微乎其微,不过就是怕难为情而掩饰醉态罢啦。他呀显然才没有什么难为情呢,相反倒非常非常喜欢这个样子:能歪歪倒倒地把自己的侍从挤到右挤到左,不正是国王才能玩儿的游戏吗!半道儿上他发起感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