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4/88页)

“佩佩尔科恩先生,您的看法——这叫个什么词儿:看法!能对‘世界末日’扯什么看法吗?——叫我又想起了先前关于罪孽的论述,就是罪孽存在于轻贱纯朴也即您所谓神圣的生活乐趣,或者我说的传统的生活乐趣,有分量的生活乐趣,而偏向于或如咱俩之一所说的沉迷于后来的、放纵奢靡的生活享受;可对于伟大的事物,应抱的态度却是‘忘我献身’,是‘顶礼膜拜’。可是恰恰在这儿,我似乎也看见了为沉迷于奢侈享受作的辩解——请原谅,我这人生性倾向辩解,尽管辩解得没有力度和分量,我清楚感觉到了,——也就是说为罪孽作的辩解,而且这罪孽正好基于我们所谓的‘品性缺失’。关于‘品性缺失’引起的恐惧,您说了一些具有分量的话,我真的震动不小。不过我认为,这个罪孽深重的人面对上述的恐惧,也绝对没有表现得迟钝麻木,相反倒承认您完全有道理,承认是对传统生活乐趣丧失感受力,驱使他走向了奢侈的罪孽;也就是讲,这种兼并未包含,也无须包含对于生活的轻贱,因为它同样可以理解为是对生活的顶礼膜拜,如果把奢侈享乐看作是一种提高生活层次、让人陶醉其中的手段,即人们所谓兴奋剂,也就是感受力的支撑和提高;如此一来,生活就成了感受的目的和意义,就成了对感受的热爱,对感受的追求……我认为……”

他胡说些啥哦?在谈到他自己和佩佩尔科恩这位人物时,竟讲什么“咱俩之一”,难道还不够民主、放肆吗?是不是眼下某人的占有权被昔日的一些个老关系蒙上了阴影,他便由此吸取了放肆的勇气呢?还是这位占有者刺激了他,使他禁不住也卷入了对所谓“罪孽”同样恬不知耻的分析来呢?现在他想看看,自己将怎样了结此事;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下真捅了马蜂窝啦。

汉斯·卡斯托普讲话的这段时间里,荷兰老头佩佩尔科恩一动未动,就是身体始终后仰着,脑袋垂在胸口上,叫人不得不怀疑年轻人的话是否进入了他的意识。谁知卡斯托普说着说着没了把握,他的身体却渐渐离开椅子背,随即越来越直,越来越挺,直至完全恢复到原来的高度,同时硕大的脑袋也涨得通红,扬起并绷紧了额头上的阿拉伯花饰,黯淡的小眼睛更瞪大得来叫人恐惧。眼看就要出事!好像来势汹汹喽,相比起来,刚才的勃然大怒,与即将到来的大发雷霆,只能算是闹点小情绪吧。只见荷兰绅士恼怒得下嘴唇紧抵着上嘴唇,嘴角因此咧了下来,下巴伸到了前面,但见他从桌子上慢慢抬起右臂,到了齐头高的空中仍继续往上抬,最后握起拳头来猛地一挥,眼看就要给饶舌的民主分子致命一击。面对着这逐步升级的王者的愤怒,卡斯托普既吓得要命,又感觉到探险家的惊喜,以致好不容易才掩饰住自己的恐惧和仓皇逃走打算。他赶紧抢着说:

“当然,我的表达方式是有缺陷。整个事情只是个档次问题,仅此而已。上了档次的事物就不好称作罪孽。罪孽从来没有档次。奢侈的享乐就没有嘛。不过自古以来,人对感受的追求便获得了一种辅助手段,一种使之陶醉和兴奋的手段;这种手段本身也属于传统的生活乐趣,具有纯朴和神圣的性质,也就是说清白无邪的性质,如果允许我讲,即是一种上档次的辅助手段。就说酒吧,乃是上帝给予人的赏赐,也有一些富有人文主义思想的古老民族曾经认为,它是体现上帝博爱精神的创造,甚至与人类文明息息相关,请允许我提一提这个史实。我们不是听说过嘛,多亏有了种植葡萄和酿造葡萄酒的艺术,人类才脱离野蛮状态,获得了文明进化;甚至时至今日,葡萄产地的民族据认为就要文明一些,或者自以为要比不种葡萄的民族,如那些基米利人[6]文明一些,这个事实肯定值得注意。因为它证明,文明根本不是理智和头脑清醒的产物,而是与兴奋、陶醉和醺醺然的感觉关系密切。——对于这件事情,如果允许我自由地向您提出问题,难道尊意不也是如此吗?”

好一个滑头,这汉斯·卡斯托普;或者以塞特姆布里尼作家的文雅方式表达,好一个“机灵鬼”!与大人物打交道不检点甚至放肆,随后需要找台阶下,又变得灵活乖巧起来。首先,在十万火急的形势下,他灵机一动,十分得体地为酗酒作了一番辩解,然后顺口把话题进一步引到“文明”上头,而这与眼下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那气势汹汹的架势,正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样就瓦解了它,使它变得不合时宜,接着又再给下不来台的大人物提出了一个问题,对这个问题,他可是不能够用举着的拳头进行回答的。荷兰老头呢,也缓和了暴怒的千钧一发之势,慢慢把胳膊放下来搁在桌上,脑袋缩小了,“算你运气!”在他那余怒未消的表情中,明明写着这几个字。一场风暴终于散去,加之舒舍夫人这时也插进来,提醒她的旅伴,大伙儿玩得已不那么带劲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