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2/88页)

佩佩尔科恩断定她的不中用是因为营养不足。他高举着食指,用支离破碎的大话,对自己这个见解作了展开发挥。他解释说,人必须吃东西,认真地吃东西,以便适应生活的要求,说完便为大伙儿再要了些饮食,要了些个小吃:猪肉,肉片,舌头,鹅胸脯,烤肉,香肠,火腿,——一盆一盆肥美可口的肉食,还配有黄油球、小红萝卜和绿色香菜,真是色香俱全,像一块块迷人的花圃。尽管在此之前已用过不用讲也挺丰盛的晚餐,大伙儿仍旧高高兴兴地享用起来,谁想到佩佩尔科恩还没吃几口,却宣称这简直是“饲料”,而且因此勃然大怒;这勃然大怒,就表明统治者性格的捉摸不定,变化无常,足以吓破人的胆。是啊,他甚至暴跳如雷,有人竟敢出来替食堂辩护;他硕大的脑袋气得膨胀起来,用拳头捶打着桌子,宣布一切一切统统是混账垃圾,——对他的说法大伙儿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到底他是施舍者和东家,有权利对自己施舍的价值下判断。

不过呢,他的无名怒火尽管不可理解,却极适合他的模样,汉斯·卡斯托普私下里就不得不承认。它一点没使他的脸变丑,一点没使它变小,相反在他的不可理喻之中——没谁心里把这情况与他喝酒太多联系起来,倒像使他显得更加大模大样,更具有王侯的威严,以致在他面前没谁不低下头,没谁敢再去吃一口桌上的东西。只有舒舍夫人,只有她能安抚自己这位旅伴。她抚摩着老头刚捶过桌子停下来的船长般的大手,讨好地对他说,菜不行可以再要嘛,他如果乐意,如果厨子还没走,可以来份热菜。“我的宝贝儿,”老头回答,“——好吧。”一点没费力气,完全不失体面,只是吻了吻克拉芙迪娅的手,他便下了台,从暴跳如雷恢复到了平和状态。他为自己和他的客人要了包馅儿蛋卷,——一人一份上好的香菜蛋卷,让大家都能适应生活的要求。下定单的同时,给厨房送去了一张一百法郎的大钞,作为员工们加班的酬谢。

当几大盆热气腾腾、黄绿相间的菜肴端上桌子,温软的蛋香味和奶油香味在室内渐渐弥漫开来,舒适享受的气氛便也得到了完全的恢复。大伙儿动起刀叉,开始享用美食,既与佩佩尔科恩一起,也受着他的监视;他呢,打着优雅的手势东拉西扯,要求人人都注意倍加珍惜这神的赏赐。他还为大伙儿要了荷兰的杜松子酒;他要求在座的所有人都怀着极其虔诚的心情,饮用这种清澈透明,混合着杜松子微粒,散发出谷物香味儿的酒水。

汉斯·卡斯托普抽着雪茄。舒舍夫人也跟着抽起来,只不过是用烟嘴儿抽香烟;她的烟卷装在一只描画着三套马车的俄国工艺漆盒里,为了取抽方便,烟盒就放在她面前的牌桌上。佩佩尔科恩没有责备他的邻座染上了这种嗜好;不过他自己却不抽烟,从来也不抽烟。如果我们理解不错,在他看来抽烟已属于过分讲究享受,染上这样的癖好就意味着剥夺了纯朴的生活乐趣的尊严;而这样的乐趣和赐予,几乎是我们人永远也享受不完的啊。“年轻人,”他对汉斯·卡斯托普说,说时以自己黯淡的目光和优雅的手势镇住对方,“年轻人,——纯朴的!神圣的!好啦,您明白我的意思。一瓶葡萄酒,一盘热腾腾的蛋卷,纯净的谷物,——首先好好享受这个,充分受用它,让它物尽其用,然后才……绝对,我的先生。行了。我认识一些人,一些先生和女士,吸食可卡因的,吸食大麻的,吸食吗啡的……好啦,亲爱的朋友!没有问题!你们爱怎样怎样!咱们不监察,不审判。只是首先应该提倡纯朴的,博大的,上帝最初创造的,可这些人却统统……行了,我的朋友。否定了。抛弃了。您愧对这所有一切!不管您叫什么名字,年轻人,——好啦,我曾经是知道的,可是又忘记掉了,——罪孽不在于可卡因,不在于鸦片,不在于这些罪恶东西本身。不可饶恕的罪孽在于……”

他缄默不言了。高大、魁梧的老头面对着身边的年轻人,高高举着食指,扯歪了嘴巴,凸露的、通红的上唇带着剃刀刮伤的痕迹,冰凉的、白发飘飘的额头使劲儿向上皱着,线条更加分明,目光黯淡的小眼睛张得大大的,汉斯·卡斯托普似乎瞅见里面闪烁着对于罪孽的惊惧之火,对于弥天大罪即自暴自弃的惊惧之火;佩佩尔科恩这位来历不明的统治者以其全部的魔力和威慑力,所要暗示和彻底揭露的就是这种十恶不赦的罪孽;他以自己意味深长的沉默,迫使年轻人理解他的苦心孤诣,无声地对他发出命令……可怕,汉斯·卡斯托普想,确实可怕,而且具体牵涉到了个人,不仅对他,对这位威严的长者亦然,——不错,产生了恐惧,但并非小的、微不足道的恐惧,而是看样子顷刻间燃烧起来的惊慌失措;汉斯·卡斯托普天生格外敬重权威,尽管为了舒舍夫人的缘故他有一万条理由敌视眼前这位国王陛下,却仍然不能不被佩佩尔科恩的一番话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