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0/88页)

“你上哪儿去了?”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椅背。

“真没有礼貌!——我去哪儿了?哪儿都去过。莫斯科啊,”——那声音说“莫斯科”也拖声拖调,跟刚才的“近乎人情”一样。——“巴库啊,德国的一些温泉疗养地啊,西班牙啊。”

“噢,西班牙。那儿怎么样?”

“马马虎虎。旅途则不行。人都是一半的摩尔血统。卡斯提亚土地贫瘠,风景单调。比起那边山脚下的宫殿和修道院来,克里姆林宫美得多……”

“埃斯科里亚尔宫。”

“不错,腓利浦国王的宫殿。一群不近人情的建筑。我更喜欢卡塔罗尼亚的民间舞,萨尔达纳舞,吹着风笛伴奏。我也参加跳过。大家手拉手围成圆圈跳轮舞。整个广场全是人。这多么带劲儿。多么有人情味儿。我给自己买了一顶蓝色小便帽,当地老百姓中所有的男人和男孩全都戴的,差不多像菲斯帽,像博伊纳帽[4]。除了其他场合,我在静卧时也戴。先生可以评判一下,看我戴着合不合式。”

“那一位先生?”

“坐在这把椅子上这位。”

“我想该是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吧。”

“他已经评论过了。他讲,我戴着挺迷人。”

“他这么讲?讲完了?一句话得讲完,好让人听明白不是?”

“唉,看起来,有人不高兴,有人想出气,想尖酸刻薄。有人企图挖苦别人,这人比他自己更大度,更优秀,更富人情味儿,而他呢……再加上他那出生在地中海边上的爱耍嘴皮子的朋友……可是我不允许有人对我的朋友——”

“你还保存着我内部的肖像吗?”卡斯托普语气忧伤地打断那嗓音。

她笑了。“我得找一找喽。”

“我这儿可带着你的。而且在五斗橱上还立着个小小的相框,夜里好把它——”

他讲不下去了。佩佩尔科恩站在他面前。这老头在找他的旅伴,进门以后就站在了椅子跟前,看见坐在上面的人正背着脸跟她扯淡,——他像座塔似的立着,而且是近在汉斯·卡斯托普的脚边上,叫这位梦游患者也一下子清醒了,觉得该站起来客气客气,然而仅仅夹在前后两个人之间,想从他那椅子上站起来却挺困难,——他只得横着往外挤了一些,这样所有人才得以三角鼎立,中间围着那把椅子。

舒舍夫人按照西方的礼仪要求,把“先生们”彼此作了介绍。一位过去的相识,她介绍汉斯·卡斯托普说,——就是上次住在这里认识的。对佩佩尔科恩先生就无需任何注解,她直呼他的姓名;荷兰人呢,聚精会神得额头和两鬓的深深皱纹变成了阿拉伯花饰,用他那黯淡无色的目光盯住小伙子,向他伸过手来,宽大的手背上生着一块块色斑,——一只船长才有的手,汉斯·卡斯托普想,如果不看那梭镖般的指甲。他是第一次面对面承受着大人物佩佩尔科恩的影响——“人物,人物”,面对着他你意识里总会浮现出这个词;一看见他,你立马明白何谓人物;是啊,更有甚者,你将坚信人物根本不会是别样的,只能是他这个样子,在这位肩膀宽阔、脸颊红润、白发婆娑的六十老翁跟前,面对着他那痛苦皲裂的嘴唇,还有他那长而稀疏地从下巴颏儿垂到牧师紧身马甲上的胡须,他这个缺少定力的小年轻感觉到沉重的压力。还有呐,佩佩尔科恩其人就是礼貌的化身。

“阁下您,”他说,“——绝对。不,请允许在下,——绝对!今晚上在下有幸认识您,——认识一位极其值得信赖的年轻人,——我早存此心,阁下,我全力以赴。您叫我喜欢,阁下;我——诚心请求!行啦!您答应我了。”

还有什么好讲。他那些优雅的手势不容置疑,汉斯·卡斯托普让他喜欢。于是佩佩尔科恩只稍加暗示而无须多说,结论便作出来了;其余嘛就通过他那位旅伴之口,作有益而得体的补充。

“小伙子啊,”他说,“——一切都好。那又怎么样——请正确理解我。生命短暂喽,咱们适应它的要求的能力,它反正是——事实如此啊,小伙子。客观法则。铁—面—无—情。总之,小伙子,总而言之……”他保持着极富表现力的姿势,看样子似乎要讲,如果不听他的劝告而铸成大错,他可是不负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