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9/88页)

“您的表哥呢,先生?”一个声音在他脑顶后边问。这声音听在他耳朵里异常优美,再加上天生有些儿沙哑,就叫人感觉像罩上了一层轻纱似的极其迷人——迷人一词的含义给推上了巅峰;这是汉斯·卡斯托普熟悉的嗓音,就是它曾经说过:“好的。可你千万别把它弄折了哦。”这声音有着巨大的魔力,能决定人的命运;如果他理解正确,它是在打听约阿希姆·齐姆逊来着。

卡斯托普慢慢沉下报纸,把脸伸得出来一点,只剩下头顶的发旋处还靠在陡斜的椅背上。他甚至闭了闭眼睛,不过随即又张开来,顺着他脑袋的姿势所决定的方向,目光茫然地朝前凝视。这纯朴的小年轻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要说真有些像个梦游者或者降神汉。他希望那声音再问一次,然而事与愿违。因此他拿不准人家是否还站在自己身后,拖了老长老长时间,才迟迟地、轻声地给人回答:

“他死了。他在平原上服过役,然后就死了。”

他自己也发现,“死”这个词又在他俩之间说了出来,而且是第一个得到强调的词。他还察觉,由于对他的母语德语不够熟练,站在他脑袋后边的她为表示同情就只能是轻描淡写:

“哦,糟糕。可惜啊。全死了?埋了?什么时刻?”

“已经好久了。他母亲已把他运下了山。他跟战时似的长了满脸胡子。下葬时曾鸣枪对他表示敬意。”

“他当之无愧。他是好样的。比其他人,其他某些人好得多。”

“是啊,他是好样的。拉达曼提斯老是说他性子太急。只是他身体不肯配合。肉体的反抗呗,用那些耶稣会士的话说。讲得好听一些,他总是用身体思考。可他的身体里偏偏又钻进一些不好的东西,与他的急性子作对。不过呢,肉体的自我消亡甚至毁灭,也比自我保存更合乎道德不是。”

“我看啊,有的人仍旧是个侈谈哲学的窝囊废。拉达曼提斯?谁呀?”

“贝伦斯呗。塞特姆布里尼这么叫他。”

“噢,塞特姆布里尼,我知道。就是那个意大利人……我不喜欢他。他的想法不近人情。”——头顶的声音懒懒地玩味着“人情”这个词儿,把它拖得长长的。——“他挺傲慢。”——重音又落在了“慢”字上。——“他不在了吗?我真愚蠢,我不知道,拉达曼提斯是什么意思。”

“某种人文主义的说法。塞特姆布里尼走了。这段时间我们广泛地讨论了哲学问题,他,还有纳夫塔和我。”

“谁是纳夫塔?”

“他的对手。”

“要是他的对手,那我倒想结识结识。——可我不是说过吗,令表兄如果企图回到平原上当兵去,那他就死定了。”

“是的,你有预见。”

“你想到哪儿去啦!”

长时间沉默。他毫无反应。他等待着,脑顶靠着椅子背,斜着眼睛准备迎接那嗓音重新出声,再一次没了把握,不知道她是否还在身后,担心那断断续续的琴声会吞没掉她离去的足音。声音终于又响起来:

“这么说,先生连表兄的葬礼也没下山去参加喽?”

卡斯托普回答:

“没有,我在这里跟他道了别,在他入殓之前,当时他脸上已露出微笑[3]。你不会相信,他的额头有多凉。”

“又来啦!对一个自己几乎不认识的女士,竟用这样的方式讲话!”

“难道你要我用人文主义的方式,代替近乎人情的方式?”——他竟不自禁地拖长着“人情”这个词,声调懒懒的就跟在伸懒腰、打哈欠差不多。

“别扯啦!——您一直在这儿?”

“是啊。我等着哩。”

“等什么?”

“等你呀。”

随着他头顶响起的笑声,说出来“傻瓜”两个字。

“等我!是人家不准你出院吧?”

“不,贝伦斯有次也让我出院,在勃然大怒的情况下。不过那只是强行离开罢了。因为除了中学时代留下的老病灶,你知道,贝伦斯又发现一处新的,它引起了我发烧。”

“你仍旧发烧吗?”

“是的,老是有一点儿。几乎总在发烧。时烧时停。但并非疟疾。”

“潜伏的疟疾吧?”

他沉默不语,紧皱着眉头,目光散乱迷茫。过了一会儿,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