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8/88页)

这个人物登上舞台是作为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的旅伴,也即作为一个巨大的干扰,当然本身就成了问题;不过汉斯·卡斯托普在作出评价时,并未因此头脑迷糊。我们重申一下,当他诚实地尊敬,甚至是勇敢地同情一个有品位的人时,他的确是不迷糊,——何况仅仅因为这人与那个在狂欢之夜曾经借给他一支铅笔的女人,把旅费放在了一起开销。这不合他的脾气,——在此我们完全应该估计到,在咱们的圈子里会有这位先生那位女士反感他的“无动于衷”,而宁愿见到他恨佩佩尔科恩,避免与此人接触,在心眼儿里称他为一头老蠢驴,一个连话都讲不清楚的老酒鬼,而不是在他发疟疾的时候去探望他,坐在他病床边和他聊天——“聊天”一词当然只适于形容卡斯托普对谈话的参与,大模大样的佩佩尔科恩则根本说不上,并在一个旅行者的求知欲望驱使下,来接受他人格的熏陶感染。可他就这么干了,而眼下我们据实陈述,也就不在乎有人可能联想到斐迪南·魏萨尔,联想到他曾经可怜巴巴地替卡斯托普抱双排扣的大衣。这样的联想毫无意义,咱们的主人公并非魏萨尔。装可怜相乃至痛彻肺腑不是他的事。他因此成不了“英雄”[10],也就是说:他跟男人的关系不以女人为转移。我们仍旧忠于既不美化也不丑化他的实事求是原则,肯定地指出他没有为众人所左右。他没有在浪漫传奇的影响下对同一性别的人失之公正,失去在爱情方面增加阅历、接受教训的愿望,并非因为他有清楚、自觉的认识,而完全是出自纯朴的天性。他这样做可能叫女士们不高兴。我们相信舒舍夫人心里就禁不住恼火;从她嘴里不经意吐出来的尖刻评语——这句那句的具体内容暂且不表,就可得出如此结论。可也许正是卡斯托普的这一个性,使他成为了教育者很适合的争夺对象。

皮特·佩佩尔科恩经常病得下不了床;因此在那晚上玩儿牌和喝香槟之后马上病倒了,就丝毫不奇怪。那漫长而紧张的吃喝欢聚,叫所有的参加者都感不适,汉斯·卡斯托普也不例外,他头痛得很厉害;可是尽管有这点麻烦,仍未能阻止他去探视昨晚的东道主。在二楼的走廊里遇见那个马来仆人,他立刻让他进去向佩佩尔科恩通报,他回来说主人表示欢迎他光临。

他跨进荷兰人住的有两张床的卧室,将它与舒舍夫人的卧室隔开来的是中间的一个客厅。与“山庄”的标准病房比较起来,卡斯托普发现其优越在于更加宽敞,装饰也更华丽。圈椅里配的是缎面软垫,桌子的腿儿都是弯曲的,脚下铺着厚软的地毯,床铺也不是医院那种通常睡过死人但却卫生洁净的标准床,而也堪称豪华:床架是抛过光的樱桃木做成,包裹着黄铜饰件,两张床共有着小小一方蓝天也就是一顶华盖,但旁边却没有帐幔。

佩佩尔科恩仰卧在其中一张床上,红缎羽绒被上面摆着书籍、报纸和信函;老先生正戴着撑得高高的骨质夹鼻眼镜,在那儿读《电讯报》。挨着摆放在灯柜上的药瓶药杯,在他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放着咖啡具和半瓶红葡萄酒,也就是昨晚那种自然冒泡泡的酒。令汉斯·卡斯托普略感意外的是他没穿白衬衫,而套着件袖口有扣子扣着的大圆领长袖毛衣,毛衣便紧紧贴在老先生宽宽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脯上,加之硕大的脑袋又枕得高高的,这身装束就显得有些超凡脱俗,使他看上去既有些像个普通劳动者,又有些像一尊永垂不朽的半身雕像。

“完完全全喽,年轻人,”他说,说时拈着骨质夹鼻眼睛高高的架子,把它取了下来。“请你完全……一点没事。相反。”

汉斯·卡斯托普坐到了他的旁边,以亲切的瞎聊掩饰着关切和惊异;而事实上,公正的评价使年轻人对他产生的,甚至是真正的钦佩之情。佩佩尔科恩呢,只能打着给人印象深刻的手势,说着支离破碎的大话,勉强在那里应对。他看上去挺够呛,面色发黄,困倦憔悴,很难受的样子。天快亮的时候突然发高烧,发烧引起浑身无力,与醉酒的后果加在一起令他格外难受。

“昨晚咱们是太……”他说,“不不,请允许我……真是够呛!您还——算好,不过如此……可我这年龄,我这破身体……我的宝贝儿,”他转而朝着正从客厅里走进来的舒舍夫人,既温柔又坚定地道,“……一切都好,可是我对您重申,要是注意一些更好,要是当时坚决阻止了我……”说到这几个字,他的表情和嗓音似乎又蕴含着王者的愤怒。可是要衡量出他刚才的责怪多么没道理,多么不理性,只须设想设想,如果当初真的阻止了他喝酒,那还不知道会爆发一场怎样的风暴啊。这大概就是大人物德性。对此舒舍夫人似乎也听之任之,径直与站起身来的汉斯·卡斯托普打了个招呼;只是并未伸手给他,而仅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请“您尽管”坐着好啦,“可千万别”打搅了他跟佩佩尔科恩先生的谈话……她在房里东搞搞西摸摸,吩咐仆人收拾走了咖啡具,自己离开了一会儿,接着又脚步轻轻地踅回来,站着参加了一会儿谈话——或者让我们转述汉斯·卡斯托普的大致印象,监视了一会儿。当然喽!她可以跟一位大人物成双作对地返回“山庄”,一个在这里苦苦等候她的人现在来对大人物表示一点应有的敬意,男人对男人的敬意,她就已表现出不安,就说些尖酸刻薄的话,什么“您尽管”啊,“可千万别”啊什么什么的。汉斯·卡斯托普莞尔一笑,埋下脑袋以掩盖笑容,内心却因高兴而感到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