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面子(第7/11页)

四点钟左右,他拖着脚步走进餐厅,喝了杯苏打水。他走过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条纹睡衣和日渐稀疏的头发。我眼看就像是自己的鬼魂了,他心想。但是我怎样才能睡着一会儿呢?怎样才能睡着呢?

他发觉自己牙齿在打颤,便把一条围毯裹在身上,坐到了屋子中央的摇椅上。昏暗屋子渐渐能看清轮廓了,命运将会如何呢?我的穿着必须庄重,但也要风度翩翩。穿燕尾服?不行,看起来太傻了。那么穿黑色西装吧……对,再配条黑领带。就穿那套新的黑色西装。可是,万一受伤的话,比如肩部受伤……那衣服也就毁了……鲜血,还有弹洞。再说,他们可能连袖子也会剪掉的。胡说八道,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的。我一定要穿这套新的黑色西装。决斗一开始,我就竖起外套的领子——这是惯例。我想这样做的目的是隐藏衬衣的白色,要么只是为了抵挡清晨的湿气。我看过的那部电影里主人公就是这么干的。我还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心平气和地跟每个人说话。谢谢,我已经开过枪了,现在轮到你了。你要是不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我就不开枪。我准备开枪了。“谢谢,我已经笑过了。”——听了个老掉牙的笑话,就笑笑回应……唉,但愿能想到所有的细节!他们——他、米秋申和格努什克——将会乘一辆轿车过去,把车停在路边,走进树林,那时伯格和他的助手多半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这样的情节小说里比比皆是。不过有个问题:需要向对手行礼吗?奥涅金在歌剧里是怎么做来着?也许在远处慎重地抬抬帽子就可以了。接下来可能是勘定距离,子弹上膛。这时他会做什么呢?对了,当然——他会一只脚踩在旁边不远的某个树桩上,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态。不过伯格要是也一只脚踩在树桩上怎么办?他办得到的……学我的样子,让我出丑。这太可恨了!还有别的可能,比如靠在树干上,或者直接坐在草地上。有的人(是普希金的故事里的吧?)从纸袋里拿出樱桃吃。对,但那样就得把纸袋带到决斗现场——看起来真傻。哦,这样吧,到时候看情况再定。要神态威严,从容不迫。然后各就各位,相距二十码。这时候他就竖起衣领,像这样握住手枪。安吉尔上校会挥舞一块手帕示意,或者数到三开始。然后,突然间,极其恐怖的事情,荒谬的事情,就会发生——真是难以想象!就算你几天几夜苦思冥想也想象不出,就算你在土耳其生活到一百岁也想象不出……出去旅游,坐在咖啡馆里,是多么舒服的事啊……子弹击穿肋骨或头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剧痛?恶心?抑或只是砰的一声,然后一团漆黑?男高音歌唱家索比诺夫曾经那么逼真地扮演中弹倒地,连手枪都脱手飞进乐池里去了。但如果他只是受了重伤怎么办呢——比如被击中了眼睛,或是腹股沟呢?不会的,伯格会一枪击毙他的。当然,我只算那些我一枪击毙的人。他又要在那个黑色小本本上多画一个叉了。真是难以想象……

餐厅里的钟叮当作响,敲了五下。安东·彼得洛维奇浑身发抖,紧紧地抓住腿上的毛毯,费了好大劲才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又迟疑片刻,沉思起来。突然他猛地一跺脚,就像路易十六听到别人告诉他“陛下,该上断头台了”时猛地一跺脚一样。一切无法挽回了。跺一下他那软弱笨拙的脚。死刑不可避免了。该去刮脸、洗漱、更衣了。他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内衣和那套崭新的黑色西装。当他把蛋白石袖扣系在衬衫袖口上时,想起了蛋白石正是命运之石,而不到两三个小时后,这件衬衫上就会血迹斑斑。弹孔会在哪儿呢?他捋了捋闪亮的头发,头发一直垂到他肥胖温暖的胸部。他觉得恐怖极了,伸手捂住眼睛。此时此刻,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悲哀地独立运行——心脏在跳动,肺叶在起伏,血液在循环,肠胃在蠕动——他就要将这些柔弱的、毫无防备的体内生命引向死亡。它们却浑然不觉,充满信赖……这简直是屠杀!他抓起心爱的衬衫,解开一个纽扣,一边哼哼,一边套上,仿佛一头扎进亚麻布那洁白冰冷的黑暗之中。袜子,领带。又笨拙地用一块破羊皮擦了皮鞋。在找一块干净的手帕时,他踩到了一管口红。他往镜子中瞅瞅,看见自己脸色惨白,便试探着将这绯红的东西往脸上抹了点,结果害得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他舔了下手指,在脸颊上揉搓,后悔从未仔细观察过女人是如何化妆的。最后他总算在自己的脸上涂匀了一层淡淡的红砖色,觉得这么看还差不多。“好了,我准备完毕。”他对着镜子说道。这时来了一个恼人的哈欠,镜子化成了泪水。他匆匆闻了闻手帕,把文件、手帕、钥匙和钢笔分别装进各个口袋,又塞入了单片眼镜的黑套带。可惜我没有一双好手套。原先的那双挺好,还是新的,可是留下的那只现在守寡了。决斗不也是这样的后果嘛。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两肘支在桌上,开始等待。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瞅瞅折叠皮套中的旅行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