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面子(第8/11页)

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麻雀在楼下高耸的椴树上疯叫,街道笼罩在丝绒般的淡蓝色阴影里,屋顶上零星闪着银光。安东·彼得洛维奇浑身冰凉,头疼欲裂。此时一小口白兰地就是天堂。家里空无一人。家已经被遗弃了,它的主人就要永远离去。呸,胡说八道!我们要保持镇定才是。一会儿前门的门铃就会响起,我必须保持绝对的镇定。铃声马上就要响起了,他们已经迟到三分钟了。或许他们不来了?这么美好的夏日早晨……俄国最后一个死于决斗的人是谁呢?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曼陀菲尔男爵。对,他们不来了。太好了。他再等半个钟头,然后上床睡觉——卧室不再如先前那么恐怖了,渐渐变得相当诱人。安东·彼得洛维奇张大嘴巴,准备深深地打个哈欠——他感到耳朵里咯吱响,上腭下方在膨胀——就在此刻,门铃声残酷地响起。安东·彼得洛维奇把没有打出来的哈欠断断续续地吞了回去,走进前厅,打开门,米秋申和格努什克相互让着过了门槛。

“该走了。”米秋申紧盯着安东·彼得洛维奇说道。他戴着他平时常戴的那条淡草绿色领带,格努什克穿着一件旧的长礼服。

“好的,我准备好了,”安东·彼得洛维奇说道,“我这就和你们一起走……”

说完他冲进卧室,把他们留在大厅里。为了赢得点时间,他又开始洗手,一边还反复地自言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帝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五分钟前,还有一线希望,比如会发生地震,也许伯格会死于心脏病。命运也许会从中作梗,阻止决斗,救他一命。

“安东·彼得洛维奇,快点!”米秋申在前厅喊道。于是他赶快擦干手,走到他们跟前。

“好的,好的,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一到外面,米秋申就说:“我们得乘火车去。这个时候要是乘出租车深入树林中央,会让人觉得形迹可疑,司机说不定会报警。安东·彼得洛维奇,你不要紧张。”

“我没紧张——别说笑话。”安东·彼得洛维奇一边回答,一边无奈地笑了笑。

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格努什克很响地擤了擤鼻涕,淡淡地说道:“我们的对手会带医生来。我们没能找到决斗用的手枪。不过我们的同伴搞到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勃朗宁手枪。”

在去火车站的出租车里,他们是这样坐着的:安东·彼得洛维奇和米秋申坐在后面,格努什克蜷着两腿,面对他们坐在可折叠的座位上。安东·彼得洛维奇又忍不住打了一阵哈欠,好像刚才压下去的哈欠现在赶来报复。哈欠打得他反复抽搐,两眼充满泪水。米秋申和格努什克则表情严肃,但同时又好像颇为自得。

安东·彼得洛维奇咬紧牙关,让哈欠只能从鼻孔中出来。他突然说道:“昨晚我睡得很好。”他想说点别的什么……

“街上的人还真不少。”他说道,说完又加了一句:“尽管天还很早。”米秋申和格努什克默不作声。又是一阵哈欠,唉,上帝啊……

他们很快到了火车站。安东·彼得洛维奇觉得他出门旅行从来没有这么顺当过。格努什克买好了车票,把票散成扇形捏在手里,正往前走,突然回头瞅瞅米秋申,意味深长地清了清嗓子。原来伯格正站在一个饮料摊旁。他正从裤兜里掏零钱,左手深深插进裤兜,右手托着裤兜,活像漫画里的盎格鲁——撒克逊人那样。他从手心里拿出一枚硬币,递给小贩,说了点什么,逗得她哈哈大笑。伯格自己也笑起来。他两腿略微叉开站着,穿着灰色法兰绒西装。

“我们绕过去吧,”米秋申说,“从他身边直走过去会很别扭。”

安东·彼得洛维奇突然感到全身莫名其妙地一阵麻木。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便登上车厢,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摘掉帽子,又把它戴上。直到火车猛地一动,开始行进,他的头脑才重新开始工作。此刻他的感觉恍然如在梦中一般:坐在疾驰的火车上,不知从哪里出发,也不知要到哪里去,仿佛突然间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只穿了条内裤便踏上了旅程。

“他们就在隔壁车厢,”米秋申一边说,一边拿出烟盒,“安东·彼得洛维奇,你为何一直打哈欠?教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早上我经常打哈欠。”安东·彼得洛维奇机械地回答。

松树,松树,松树。一个沙坡,又是松树。真是良辰美景……

“亨利,你穿这件长礼服不合适,”米秋申说,“不是说衣服有问题——直说了吧——就是不合适。”

“那是我自己的事。”格努什克说。

那些松树真美。现在是一片波光闪闪的水。又是树林。这个世界是多么动人,又是多么脆弱……我要是别再打哈欠就好了……下巴有点疼。如果你强忍着不打哈欠,你的两眼又要流泪了。安东·彼得洛维奇面窗而坐,听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那节奏听起来就像是:角斗场……角斗场……角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