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2页)

但很快他就知道要弄啥子了,因为这时候楼蜂已经后退到小土屋的前墙上,正和那只他退一步它就进一步的绿灯笼较劲。楼蜂贴在了墙上,他怕身后再袭来一只绿灯笼两面夹击使他腹背受敌。“——噢?”项雨的癔症马上飞得比他刚才待的地方还高渺,有物件竟敢威胁他的朋友,这让他怒不可遏。他捡起一块砖头,冲上前去,对着绿灯笼没头没脑地就砸:“去你娘的!谁还怕你不成!”

项雨当然砸不住绿灯笼,但看样子绿灯笼还是有点担心被击中,它灵巧地朝上一飘,就稳稳地坐在了砖坯子垛顶上。它似乎还在哧哧地低笑。

楼蜂拦住了又捡起一块砖头得寸进尺的项雨。楼蜂不让项雨理它。“别理它,”楼蜂说,“它走了就算了,它要是敢再来明儿个试试!”

当两个人与绿灯笼干仗的时候,那只大白猫像是一下子消失了,连喵呜一声都没有。要是搁平时,项雨一离身,它还不叫得像蝎子蜇了似的!其实连项雨都没注意:他的大白猫自从迁居黑夜里的南塘,除了喉咙里的呜呜咽咽外,就没有正儿八经叫过一声。大白猫在窑门洞里的熊熊烈焰前百依百顺,更是一句顶一万句地听项雨的话;但它就是不吱一声。

下一夜楼蜂就用布单子包裹着,扛来了一支长火枪。他往枪筒里装满霰弹,捣实,用舌尖舔湿一片引火纸的边缘,轻轻贴妥在扳机下边连通火药池的孔眼上。楼蜂又在软床子上垫几摞砖块,支好长火枪。他看着冥冥夜色里指向窗棂外的长长的枪身,胸有成竹地用被子围裹着身子打毛衣。他打着毛线,这一回心却真不在了毛线上;他的眼睛滴溜溜地往窗外转着,常常两只手就一动不动凝结在某个固定位置上。

绿灯笼好像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小半夜时分,它又没事姑娘似的出现在窗棂前,甚至都有可能停在了枪口上,只是它不知道这是能打翻它的枪口而已。它的绿光仍在快乐地旋转,像是一张变幻不定的绿脸。楼蜂的一只手从被子底下悄悄地移动,他准确地搂住了扳机,又不被察觉地挪了挪枪口,瞄准,好了,咔叭,轰,一大朵耀目的鲜花在窗棂前猛烈绽放,那扑棱开花瓣的巨大声响几乎将静寂里混沌着的小土屋掀翻。“打中了!打中了!”楼蜂蹿出屋门,吆喝项雨快出来,看那只落荒而逃的绿灯笼。绿灯笼确实被击中了,它看上去伤势不轻,像一只鸟一样跌落。它在地上骨碌了好远,没有声音地滚动,然后贴着地面绕过土窑,哧溜钻进了南塘。塘水在它钻进去的一刻汹涌澎湃,推起的波浪哗啦摔在四周的岸坡上。南塘哗啦哗啦大响了好长时间,像是谁在端着使劲摇晃。第二天来接班烧窑的人发现,波浪舔湿了三尺多高的塘坡,像是刚刚刮过十二级的台风。

要是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天和地倒真的有点怕他了。自从楼蜂在子夜的南塘放了一枪后,那只绿灯笼一下子销声匿迹了。绿灯笼再次出现在南塘,要等几个月后,塌窑事件发生之后。但复出的绿灯笼已经“老”了,颜色老了,行动也老了。它常常绿荧荧地停泊在废窑顶上,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它发出的光颜色也变深了许多,就像一片聚光灯照射下的夏天的绿叶。它失去了最初的活泼和轻快,主要是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强烈的新鲜感。那轰然而至的霰弹让它伤痕累累,也让它沉重、忧虑重重。在后来的岁月里,它经常就那样一动不动待在黑塌塌的窑顶上,像一只凝望着尘世沉思的孤独眼睛。

楼蜂和项雨是有点害怕,起初两个人商量好对谁也不说,无论谁问都要闭口不提这一夜枪打绿灯笼的事情。他们还觉得这是件坏事,会引起村子里老人们的公愤,说他们不敬鬼神呢!真没想到好奇的人们一个劲儿追问,楼蜂粗枝大叶地走漏了点口风后,会招致那么多敬佩的目光。他们事事处处都让着楼蜂,想一遍遍听他讲打枪的具体过程。他们不厌其烦,问他“绿灯笼吭没吭声”“打它身上听见‘咣啷’一响了吗”“打跑绿灯笼后你们真的安安稳稳睡了一夜”等等;有些问题楼蜂当时也没注意,当然也就说不清楚。反正一时间楼蜂俨然成了嘘水村的英雄,本来也临近年节,找他打毛衣的人一下子多起来。

尽管因土窑吃上了公社的返销粮,但那年的春节还是过得清汤寡水。过节那天除了半夜里噼噼啪啪响几挂鞭炮、门框上贴了几绺子红纸外,和平常的日子没任何不同。人们吃不上饺子(年夜里能吃上白面馒头就不错了),又不能供神上香,到初三、初四以后,接上级指示,村口设上岗哨,连走亲戚都要翻翻篮子,看你“大馍”没有。“大馍”是年节里女儿送给娘家老人的礼物,蒸得比海碗还大还圆,顶上驮着面捏的花朵,花朵的中心是一颗红枣,实际是一种关于乳房的图腾崇拜,母系社会遗留下来的习俗。娘家有几位老人在世,年节走亲戚就要送几只大馍,而且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看谁送的大馍大,似乎谁送的大馍大谁就最孝顺。既然是这么一种古老又陈旧的恶俗,理所当然要“破四旧”破掉,不破掉又怎么能“立”起“四新”!那些岗哨要是发现了“大馍”,不但大馍扔掉,说不定篮子也给你跺瘪!(“四旧四新”是当时的流行时语,但现在就是拍痛脑袋谁也不可能记清到底是哪八种新新旧旧的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