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12页)

楼蜂的小活儿做得很利凉,他们在窑门洞里吃了那么长时间的鸡肉,竟然没有留下过一根鸡毛。白天来换班的男人们不是没有过疑问,那回味无穷的悠长肉香和燎焦鸡毛的气息吹拂得他们的头像拨浪鼓一样在脖子上转来转去。他们抽动着鼻子,审审这审审那,眼睛最终也没能证实鼻子的判断,于是他们以为是煤玩出的把戏——据说煤是树林子跑到地底下变的,那一定是树林子跑得急慌,连在它里头觅食的野鸡也给一块裹挟走了——于是烧煤带鸡味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楼蜂从不屑吃鸡的内脏,即使沾上盐末他也觉得心肝脾肺肾之流会降低他的位置,那些内脏连同骨头都属于项雨的大白猫;假使大白猫也享用不完,所有的残余就被那只煤铲打扫进灶膛里,一股脑交给无所不能的火焰。这也是那些酣梦中被劫持的群鸡的气息萦绕着土窑经久不散的一个原因。

终于又说到无头鬼了。这一天是正月初九,这一夜楼蜂的收获不小,他拎着布袋子走路,觉得沉甸甸的,手脖子都累得有点酸痛。他一向去村子里“取”鸡都不让项雨跟着(他和项雨避开“偷”字,把偷鸡称作取鸡),他怕项雨不但帮不了什么忙,说不定还会帮倒忙,再说窑上看火也离不开人。那夜,天下了小雨,路有点泥泞,不太好走;上弦月尽管被雨云阻拦,熹微的光亮还是一意孤行,帮着人辨清眼前的景物。满载而归的楼蜂只顾甩脚上的烂泥,没在意面前,这时的南塘也不会让他在意什么。他恍惚觉得窑门口站了一个人,黑塌塌的。他还以为那是出来看他回没回来的项雨呢。他把布袋递过去,想在窑门口的砖棱子上刮刮脚上厚厚的烂泥再钻进窑门洞;但他递出的手没有像他准备好的那样马上轻减下来,因为并没有人接他的鸡袋子。“接着呀——”他的话尾巴没撅上去就猛然被砍断了,因为他借着玉米秸缝隙里漏出来的火光看见了滴着血的一截断脖子,还有两只直挺挺向他伸来的手。他马上知道他碰上了什么。他“哎呀”了一声,他没有料到无头鬼以这种方式出现。但楼蜂毕竟是楼蜂,他让心脏暂时停跳,收回伸出去的手,借势往后一荡,接着那只盛鸡的布袋就唰地冲向那个浑身都是泥泥水水的可怜人(不,是可怜鬼)身上。他没有听到打击而出的鸡的惨叫也没有听到应该听到的“咚”的声响,他再定睛看时,眼前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大呼小叫,唤出项雨并拎出桅灯,他们照遍了窑门口的空地又围着土窑转了几圈。他们空手而归,什么也没发现,既没有脚印也没有滴淌的血迹。

正月初九以后,楼蜂再去窑上就夜夜带上那条土火枪了。这时他已经开始有点怯劲。他知道南塘不是像初开始他想的那么好对付,南塘不会跟他善罢甘休的。他已经打算好,天一热他就不再值夜了,给千千万万他也不干了。

南塘没让他等到天热,但也没马上就给他看看颜色,如果那样南塘就不是南塘了。一出了正月,天一天比一天暖和,先是脾气暴躁的寒风和气了下来,哼哼啊啊像小孩子那样唱起了儿歌,也不再狂手狂脚随时都要抓你挠你一把;底下柳树就第一天绿了头冠,第二天就撒出阴影;被冬天折磨得差点儿枯萎死掉的麦苗全站了起来,纷纷吐出能浸洇进入脏腑的浓密新绿,又待了几夜,就开始了咔咔吧吧拔节;燕子飞来了,蝴蝶飞来了,绵绵无尽的春雨也跟着加劲儿来了……

那半月雨就没有住过点,紧一阵慢一阵,哩哩啦啦,村街上被人和家畜的脚搅出的泥糊深及腿肚子(村街成了一条泥河),从村子通往南塘的那条路堆满烂泥。在连阴雨的时节,村子里布满烂泥与牲畜粪便,群树和房屋拦住了天光,到处污秽阴暗;田野里却开阔而清爽,经了雨水洗浴,庄稼葱翠疏树苍绿,空气洁净而清新。身子滚烫的土窑被雨水浇淋着,丝丝缕缕冒出好长的白气,像长满一身的白毛。天越来越长,夜就越来越短,再者还有“春眠不觉晓”,楼蜂的活动受限很大,他上村子里去取一次鸡不但要被满地烂泥坠得脚脖子酸痛,而且没回到窑上眼皮就打架,被瞌睡折磨得死去活来,所以对有些树枝上安卧的鸡来说淋雨确实是一种幸运。楼蜂要隔上三两天才进村一次,不到肉瘾发作无法忍耐,他是不会轻易出动的。

楼蜂也很少摸黑打毛衣,他好几次刚别了几针就坐在床上进入梦乡。出事的那天南塘里的蛤蟆咯哇咯哇大叫了一整天,像是被一盘拧紧的发条折磨着,一刻也没停歇。那天楼蜂和项雨半后晌已经去了南塘,而平时不等到太阳落巢根本见不着他们的影子。两个人和另外两个白天值班的人钻在窑门洞里打了好几圈“升级”(扑克牌的一种玩法),都有点看不见扑克一角趴伏着的小小数影时才算罢手。牌终人散之后,楼蜂又回到他的小土屋别了大半团毛线的毛活。他给自己制订的一天的任务完成了,就早早地把毛活兜子放好了地方。这天晚上他没准备去村子里取鸡。他走出土屋,打算放放身体里的废水就上床。雨一整天里都丝丝缕缕的,雨点儿细得洒到头上都能被头发梢亮晃晃挂住,可这会儿突然大了,砸在杨树叶上、南塘里的水面上,哗哗哗哗地响。楼蜂站在门外的雨地里,马上意识到不该走出门口,站在门槛里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既来之则安之,他就呼呼啦啦和雨水比赛着往水洼里倾注。他裤腰带没系好,漫不经心朝土窑看了一眼时,就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就像被火烧着似的,猛地大叫:“项雨、项雨……”接着他没有再进土屋,而是折身向项雨待着的窑门洞里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