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0/12页)

所以这年节对项雨和楼蜂来说没丝毫吸引力,和一只大白猫、几根毛衣针相比可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简直是天壤之别。甚至除夕之夜,两个人还是守在南塘上,太阳升起老高还打着呵欠不想回村去。

两个人打着呵欠,同时也打着饱嗝,因为这时他们已夜夜都能吃到鸡肉。连白面馒头一年也只能吃一次的时候,夜夜吃到鸡肉你想想是什么滋味吧!人们都说项雨胖了。楼蜂不但胖,脸上的菜色也被明亮的红润替代,而且那刀横肉暴起得更高,就像一溜锋利的斧刃。

即使在十几年后的嘘水村(此时人们仍然念念不忘楼蜂),假若有谁胆敢扬言世界上还有比楼蜂更聪明的人,那么不止十个人会马上站出来与他抬杠,他们会吵大架一般从楼蜂家屋里讨要来一节竹筒来作证——那竹筒并不粗,比一个三四岁小孩的手腕还要细瘦些,但你要是拔掉竹筒一端的木塞朝下一倒,嘟嘟噜噜,会有许多节同样长的竹筒纷纷窜跳出来;试图逃脱的竹筒没有一节能达到目的,因为下一节的节口衔着上一节的脚跟儿;最后你再拉拉紧,就会发现那原来是一根两丈余长的不错的钓鱼竿。这种伸缩式钓鱼竿真正被人们用来钓鱼,还要再等上十多年,而且后来握在那些钓鱼爱好者手里的钓竿,也是来自遥远的多水的南方,和楼蜂的这支钓竿风马牛不相及。楼蜂的这支钓竿不是为了钓鱼,而是为了钓鸡。嘘水村没有谁知道这个秘密,连那些眼睛瞪得赛过牛卵子跟你抬杠的人,也不见懂得这支能伸能缩的神奇棍棍的真正用途。但只要有这支当文物珍藏着的神奇棍棍也就够了,拿它来印证嘘水人的聪明绝顶无师自通是绰绰有余的。嘘水人是世界上智商最高的族群,大棍里面装载的绝不是简单的越缩越小的小棍,而是层层叠叠的勤劳智慧,精巧的小竹棍不是导弹却赛过导弹,完全可以拎遍天下无敌手!

这一带的人养鸡很少有搭鸡窝的,天一落黑群鸡就开始往树上飞,就像第二天它们又早早地从树上扑扑棱棱飞下来一样。这些鸡在树上一卧一溜,黑塌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树枝上结出了累累硕果呢!在去南塘值夜的第二天,透过阒无一人的深沉的黑暗,和能使许多可恶的物件变成喷香可口食品的炉膛里的火焰,楼蜂锋利的目光已经瞄上了这些若无其事的鸡们。后来打落了绿灯笼,楼蜂觉得他更应该品尝品尝那些既不能飞又不善跑唯一的长处是痛快人口福的笨鸡们了。楼蜂想他既然被人们的目光烘托着成了英雄,就应该享受英雄的待遇,不能这样晌午吃顿豆面条晚上两块烧红薯就滋润得不得了;再说他不是没有仙法子。楼蜂自信他把周围三里五里的鸡们一个不剩地都弄过来装进肚子里,也不见得会有人往他身上怀疑。

于是有一天深夜,一根长竿悄无声息地挨近了那些缩着头正做美梦的鸡们;那些鸡连叫都没叫一声,一定是以为又是那司空见惯的冷风捣乱,妄图掀开它们的说不上美丽的羽毛做一番流氓动作;但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鸡们的意料,因为并没有轻佻的风前来调情,而是,它们身子底下的树枝开始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轻轻敲击,一只鸡为了避开坠落的危险,下意识地沿着树枝挪了挪身子;这只鸡没有想到供它避开灾难的场所竟是这般宽绰,脚下的树枝一直在抖动,它就一直后退,没有尽头似的;它没感觉出特别的异常,仅只是这根长长的树枝过于倾斜了一些而已;直至一只手轻轻仄歪了一下,将它滑进一只安全的布袋里。这只鸡始终没吭一声,在欺骗中保持沉默是许多事物的美好品质。

楼蜂做事情向来滴水不漏。他出村进村都不穿鞋,鞋子对脸儿藏在胳肢窝下,他的光脚板走在村街上,连机敏的狗也不会惊动;即使被人碰上,楼蜂也不怕,因为他布袋里只塞根比驴鸡巴还短的伸缩式钓竿,谁也弄不清他到底要干什么;再说周围的村子是三个公社的边界,是三不管地区,而楼蜂又从来兔子不啃窝边草,不打同一大队的三个村子的主意。老是丢鸡的村子的人们只顾去痛恨黄鼠狼,谁也没想会有偷鸡贼——要偷哪能一次只偷一两只?

楼蜂不贪,一次只取一两只。他明白要想细水长流,只能这么做。他打算一冬天夜夜都能享受香喷喷的烤鸡,而不是一锤子买卖,做完拉倒。楼蜂、项雨两个人从烤鸡中获得的乐趣比吃鸡时更多,尤其是后来,鸡肉成了家常便饭,差点儿吃腻的时候。尽管南塘里有的是水,他们随身也从没缺过刀子,但他们不是按照通常的程序那样先杀死鸡开膛破肚然后才送它们走进炉膛。他们烤的是活鸡。他们用铁丝捆住鸡的喙,然后再用另一段粗些的铁丝将鸡腿缚在铁钎子上;把鸡一下子从炉门送进火心去的感觉最过瘾——那只鸡竭尽全力呼扇翅膀,使出浑身解数挣扎,对于铁面无情的铁钎子来说,这种挣扎毫无意义,但对于握着钎子的手,这种蛮力挣扎所带来的全新感觉却比钓钱钩住了大鱼更牵心扯肺。只可惜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因为那只鸡不是凤凰,不能在烈火中涅槃,火焰轻而易举呼地取走它的羽毛,再呼呼几下它的灵魂也化成了一缕轻烟。它光秃秃的身体经过短暂的痛苦痉挛、扭曲抽搐,接着就听从火焰的铺排缓缓伸直。在黄白的烈焰中无奈地扭动又发不出声音,多么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