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一会儿猫儿们就该来了(第6/8页)

父亲一言不发,看着天吾的脸。他是否理解了问题的意义,从表情上看不出来。

“盗窃电波是违法行为。”父亲看着天吾的眼睛,说,“就和盗窃钱财一样。你说是不是?”

“大概是吧。”天吾暂且表示同意。

父亲似乎十分满意,连连点头。

“电波不是雨也不是雪,不是不花钱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父亲说。

天吾紧闭嘴巴,看着父亲的手。父亲的双手整齐地放在膝头。右手在右膝上,左手在左膝上。那双手静止不动,又小又黑,望上去像是太阳一直晒进了骨子里。那是一双长年累月在室外劳作的手。

“母亲,并不是在我小的时候,病死的吧?”天吾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问。

父亲没有回答。他表情毫无变化,手一动也没动。那双眼睛仿佛在观察未曾见惯的东西,注视着天吾。

“母亲离开你出走了。她抛弃了你,丢下了我。大概是跟别的男人去了。不对吗?”

父亲点点头。“盗窃电波是不对的。不应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干完了就逃之夭夭。”

这个人完全明白我的提问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不愿正面回答。天吾这样感觉。

“爸爸。”天吾唤道,“也许你其实不是我爸爸,不过我暂且这么称呼你。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称呼。说老实话,我一直不喜欢你,更多的时候也许是恨你。这些,你明白吗?可是,假如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就没有理由再恨你了。能不能对你产生好感,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至少能比现在更理解你。我一直追求的是事情的真相。我是谁?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但是谁都不告诉我。如果现在你在这里告诉我真相,我就不会再恨你再讨厌你了。这对我来说也是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我可以不必再恨你再讨厌你了。”

父亲一声不响,仍然用毫无表情的眼睛注视着天吾。但天吾觉得,那空空的燕子窝深处似乎有种微小的东西在闪烁。

“我什么都不是。”天吾说,“你说得对。我就像在漫漫黑夜里,被孤身一人抛进了大海,随波逐浪。我伸出手,身畔却杳无人迹。我高声呼叫,却没有任何回应。我无依无靠。勉强能算作亲属的,只有你一个人。但你明明掌握着关键秘密,却不肯向我透露一丝一毫。而且你的记忆在这座海滨小城里时好时坏,正明确地一天天恶化,有关我身世的真相也正在一点点消失。如果得不到真相的帮助,我就什么都不是,今后也仍然什么都不是。这其实就像你说的那样。”

“知识是宝贵的社会资产。”父亲语调呆板地说。但声音比先前小了一些,仿佛背后有人伸手把音量旋钮拧小了。“这些资产必须丰富积累、谨慎运用。还必须硕果累累地传给下一代。哪怕是为了这个目的,NHK也需要诸位缴纳视听费……”

天吾想,这个人口中念诵的,其实是一种符咒啊。一直以来,就是借着念诵这样的符咒,他才能保全自身。自己必须突破这顽固不堪的符咒,必须从那围墙深处拉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天吾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到哪儿去了?后来又怎么样了?”

父亲忽然沉默了。他已经不再念诵符咒。

天吾继续说道:“我已经厌倦了嫌恶别人、憎恨别人的生活。厌倦了无法爱任何人的生活。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哪怕是一个。最重要的是,我甚至连自己都爱不起来。为什么不能爱自己呢?是因为无法爱别人。一个人需要爱某个人,并且被某个人所爱,通过这些来学习爱自己的方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会爱别人的人,不可能正确地爱自己。不,我不是说这些该怪你。仔细想想,或许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你大概也不知道该怎样爱自己。不是吗?”

父亲蜷缩在沉默中,双唇紧闭。天吾的话他到底理解了多少,从表情中看不出来。天吾也沉默着把身体深埋在椅子里。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掀动着晒得变了色的窗帘,摇曳着盆栽细小的花瓣,再穿过洞开的房门吹向走廊。大海的气味比刚才更浓烈了。蝉鸣声里,可以听见松树的针叶彼此摩挲的柔和声响。

天吾用宁静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常常看到幻象。从小到大,一遍又一遍,一直看到同一幕幻象。我觉得这大概不是幻象,而是对真实情景的记忆。我一岁半,母亲坐在我旁边。她和一个年轻男人抱在一起。但那个男人并不是你。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不是你,只有这一点是肯定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情景牢牢地烙在我的眼睛里,从不会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