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一会儿猫儿们就该来了(第4/8页)

天吾把这则短篇小说反复读了两遍。注定该消失的地方,这个说法唤起了他的兴趣。然后他合上书,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向后退去的临海工业带索然无味的风景。炼油厂的火焰,巨大的燃气储存罐,像远程炮般粗壮的巨大烟囱。行驶在公路上的重型卡车和油槽车。这是和“猫城”相去甚远的情景,但景象中也有梦幻般的东西。这里是从地下支撑着都市生活的冥界般的场所。

不久,天吾闭上眼睛,想象着安田恭子被囚禁在她注定该消失的地方的情形。在那里,火车不停。没有电话,也没有邮筒。白天,那里存在的是绝对的孤独,而和夜晚的黑暗一起存在的,是猫儿们执拗的搜索。这将永无休止地重复。他不知不觉好像在座位上睡着了。不长,却是很深的睡眠。醒来时,出了一身汗。列车正在盛夏的南房总沿着海岸线疾驰。

在馆山下了特快,换乘普通列车前往千仓。一下到站台上,便飘来一阵令人怀念的海滨气息,走在街上的人们个个晒得黝黑。他从车站前叫了辆出租车,赶往疗养院。在服务台前报上了自己和父亲的名字。

“您今天要来,有没有事先通知过我们?”坐在服务台后面的中年女护士硬邦邦地问。她身材矮小,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短发里混着一点白发。短短的无名指上戴着像是和眼镜配套的戒指。胸牌上写着“田村”。

“没有。今天早晨忽然想起来,就坐上电车来了。”天吾如实答道。

护士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看着天吾,然后说:“探望病人时,按规定是要事先联系的。院方也有各种日程安排,就算病人自己,也可能有不方便的时候。”

“对不起。我不了解情况。”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两年前。”

“两年前。”田村护士一只手握着圆珠笔,一边查阅访客名册一边说,“就是说,这两年中一次都没来过喽?”

“是的。”天吾回答。

“根据我们的记录,您应该是川奈先生唯一的亲人。”

“的确是。”

护士将名册放在桌子上,瞅了天吾一眼,没再说什么。那眼光并非在责难天吾,只是在确认什么。看来天吾绝不是特例。

“您父亲正在做分组康复治疗。再过三十分钟就会结束。然后,您就可以去探望他了。”

“我父亲情况如何?”

“就身体状态来说,他很健康。没有任何特别的问题。其他方面时好时坏。”护士说着,用食指轻轻按住太阳穴,“至于是怎样时好时坏的,请您亲眼确认吧。”

天吾道了谢,在玄关旁的休息室里打发时间。他坐在散发着旧时代气息的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文库本继续读下去。不时有挟着大海气息的风拂过,松树枝条发出清凉的声响。许多蝉儿紧搂着松枝,纵声鸣叫。虽然正值盛夏,可蝉儿们明白,已经来日无多了。它们仿佛在怜惜所剩无几的短暂生命,让叫声响彻四野。

不一会儿,戴眼镜的田村护士走来,告诉天吾康复治疗已经结束,可以探视病人了。

“我领您去病房。”她说。天吾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挂在墙上的大镜子前走过,这时才想起自己的穿着相当随便。他在杰夫·贝克访日公演的T恤上,套了一件纽扣不全还退了色的牛仔布衬衫,下穿一条膝盖上染了几点比萨酱的卡其布长裤,脚穿长年未洗的土黄色球鞋,头戴棒球帽。再怎么看,这身装扮也不像一个时隔两年赶来探望父亲的三十岁的儿子。连礼物也没带,只是在口袋里塞了一册文库本。也难怪护士面露惊讶的神色。

穿过庭院,走向父亲所在的那栋病房时,护士向天吾做了简单的说明。疗养院里共有三栋病房,根据病情发展的不同阶段,病人们分别入住不同的病房。天吾的父亲现在住在“中度”楼。病人大多先入住“轻度”楼,然后再搬入“中度”楼,最后住进“重度”楼。就像只能单向打开的房门,没有逆向的搬迁。“重度”楼之后,就没有地方可以搬了。除了火葬场以外。护士当然没有这么说,然而她暗示的去处很明白。

父亲的病房是两人一间,同室的病友出去上什么课了,不在。疗养院里开设各种康复课程:陶艺课,园艺课,体操课。只不过虽说是康复,但目的其实不是治愈,只是将病情的进展多少推迟一些。或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父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从敞开的窗子向外眺望,双手放在膝头。身旁的桌子上摆着盆栽,开着几朵花瓣细小的黄花。地板用柔软的材料铺成,以防摔倒时受伤。两张简朴的木床,两张写字台,一个摆放替换衣物和杂物的橱柜。写字台两边各放着一个小小的书架。由于长年日晒,窗帘已经成了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