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一会儿猫儿们就该来了(第5/8页)

天吾没能立刻认出来,这个坐在窗边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他变小了一圈。不对,缩小了一圈或许才是正确的表达。头发剪短了,像下了霜的草坪,变得雪白。双颊瘦削,或许是这个缘故,眼窝显得比从前大了许多。额头上深深刻着三道皱纹。脑袋的形状似乎变得比以前扭曲了,也许是因为头发剪短了,那种扭曲才显得醒目。眉毛又长又密。而且从耳朵里也伸出白发来。又大又尖的耳朵,如今显得更大,看上去就像蝙蝠的翅膀。只有鼻子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和耳朵形成鲜明的对比,圆圆的,还带着黑红色。嘴角松垮地下垂,似乎马上会有口水滴落下来。嘴巴微张,露出里面不整齐的牙齿。父亲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身姿,让天吾想起了凡·高晚年的自画像。

这个男人只是在他走进房间时,迅速瞟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眺望着窗外的风景。远远望去,说他是人类,不如说更像和老鼠或松鼠相近的生物。不能说是很清洁的生物,但也拥有很难对付的智慧。但不容置疑,这就是天吾的父亲。或者该说是父亲的残骸。两年的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许多东西,就像税务官从贫穷的家庭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家产。天吾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在勤快地干活,是个坚强的男人。尽管和内省与想象力无缘,却具备相应的伦理意识;虽然单纯,却有坚强的意志。而且坚忍耐劳,天吾从来没有听过他诉苦或抱怨。但此刻坐在眼前的人,不过是一具空壳、一间被剥夺了暖意的空屋。

“川奈先生。”护士对着天吾的父亲喊。字正腔圆,声音响亮。显然受过用这种声音跟病人说话的训练。“川奈先生,哎,打起精神来呀。您儿子来看您啦。”

父亲再次转过脸来。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让天吾想起了两个留在屋檐下的空空的燕子窝。

“您好吗?”天吾说。

“川奈先生,您儿子从东京赶来啦。”护士说。

父亲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天吾的脸。像在阅读用外文写的无法理解的告示。

“六点半开始供应晚餐。”护士告诉天吾,“开饭前这段时间,您请随意。”

护士离去后,天吾犹豫了一下,走到父亲跟前,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那是一把蒙着退色布面的椅子,似乎已经用了很长时间,木头伤痕累累。父亲的目光追逐着他坐下。

“好吗?”天吾问。

“托您的福。”父亲十分客气地答道。

天吾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他用手拨弄着牛仔布衬衫从上面数第三粒纽扣,看看窗外的防风林,又看看父亲的脸。

“您是从东京来的吗?”父亲问。看样子他想不起天吾是谁了。

“从东京来。”

“您是乘特快来的吧?”

“是的。”天吾回答,“先乘特快到馆山,再转普通客车来千仓。”

“您是来洗海水浴的吗?”父亲问。

天吾说:“我是天吾。川奈天吾。是你的儿子。”

“您住在东京什么地方?”父亲问。

“高圆寺。杉并区。”

父亲额头上的三道皱纹猛地加深了。“有好多人因为不愿付NHK的视听费而撒谎。”

“爸爸。”天吾唤道。他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这个词了。“我是天吾。是你的儿子。”

“我没有儿子。”父亲干脆地说。

“你没有儿子。”天吾机械地重复道。

父亲点点头。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说着,简洁地摇了两下头。

天吾倒吸一口气,一时无言以对。父亲也不再开口了。两人在沉默中各自探寻着思绪纠结不清的行踪。只有蝉儿毫不犹豫,依旧纵声鸣叫个不停。

天吾感觉,这人刚才说的只怕是实话。他的记忆可能遭到了破坏,意识处于混沌之中。但他脱口而出的只怕正是实话。天吾凭直觉明白了这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从前什么都不是,现在什么都不是,以后大概也什么都不是。”

这就足够了,天吾想。

他很想站起来,走到车站,就这么回东京去。该听到的话已经听到了。但他没能站起来。和来到猫城的流浪青年一样,他怀有好奇心,想知道那背后更为深刻的理由,想听到更为明确的回答。其中当然隐藏着危险。但如果丧失这个机会,只怕将永远无法了解关于自己的秘密。它也许会彻底地湮没于混沌中。

天吾在脑海中组织着词语,再加以调整,而后毅然问出口来。从小时候起就多次差点脱口而出,但终于没问出口的疑问。

“就是说,你不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对不对?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