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8页)

带软垫的座椅舒服极了。亚当想知道是不是布朗隆公司的产品。若果真如此,他觉得自己会真心实意地积极参与下联竞赛。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因为我写论文坐那里

制造商的名字总是印在椅子的底部,不是吗?亚当寻思着能不能把椅子翻转过来仔细瞧瞧,不过他知道这肯定太惹眼。他环顾四周:没人在看。他故意让一支铅笔掉在地上,然后弯下腰去捡,并趁机朝座椅下面仔细看了看。他隐约看到一小块商标牌,但是看不清上面的字。他干脆把头伸到座椅下面,不料脚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周围邻座纷纷投来吃惊、嗔怒或者被逗乐的目光。尴尬,再加上头朝下时脑部充血,亚当面红耳赤,重新在位子上坐好,揉揉自己的脑门。

亚当内心充满自怜。这已经是当天上午他第二次摔倒了。更何况还有那些幻觉。显然,他很不对劲,正濒临神经崩溃。他怀着某种快感又暗自重复了这两个词儿:神经,崩溃。词组唤起对一种安宁和无为的渴望,可以从这个世界无助地撤出,把忧虑的重担转移到别人的肩头。他想象自己虚弱无力地躺在幽暗的房间里,而焦虑的朋友和医生们在他床边交头接耳。或许他们会请求教皇给予他和芭芭拉施行人工避孕的特许。也可能他会死去,这一悲惨的个案会引起梵蒂冈大公会议的关注,而自然法则的教条也会随之改变。这么一来他不就受益无穷了嘛。亚当决定还是不要神经崩溃的好。

工作吧,工作。他开始敏捷地把东西从鼓鼓囊囊的手提袋里拿出来。很快,宽大的蓝皮面书桌上就堆满了书籍、文档、文件夹、索引卡,还有上面涂写着笔记和参考资料的零星纸片。亚当的精力和决心,就像温度计插入冷水中水银柱剧降一样,立即一落千丈。要把所有这一切组织成有条有理的内容,他怎么可能做到?

亚当论文的主题最初是“现代小说中的语言和意识形态”,但是被学术委员会斧削后,变成现在的“三部现代英国小说中的长句结构”。斧削好像并没有使他的任务变得轻松。他仍拿不定主意去分析哪三部小说,也没有想好多长的句子算是长句。劳伦斯,他满怀希望地想,一定写了大量毫无疑问属于此类的句子。

亚当无精打采地翻过一页页笔记,都是关于已经从他论文中剔除的二流小说家的。比如有一大叠纸写的是埃格伯特·梅利玛许,天主教美文家,与切斯特顿和贝洛克是同时代的人,年纪比他们小些。亚当已经写了整整一章,暂时取名为“神圣的俏皮话”,内容是梅利玛许如何运用悖论和对比支撑他浅显易懂的基督教护教学观点。完全是一场徒劳。

亚当打了个哈欠,看看北馆入口处的挂钟。还要等很久他的书才会来。除了自己,每个人看上去都在安安静静、全神贯注地工作:你几乎可以听到大脑飞轮和链齿急转发出的轻微的嗡嗡声。亚当突然感到心情很矛盾:愧疚、羡慕、沮丧还有反感。反感最终占了上风:他们这样静止不动,画地为牢,也不正常。

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铅笔,试图让它站立起来。他没能成功,铅笔滚落到地面。他小心翼翼地弯腰去捡,身子抬起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被打扰的读者对他皱起眉头。亚当也朝对方皱皱眉。为什么不应该分散他的注意力?分散注意力对精神健康很必要,就像运动有助于身体健康一样。其实,阅览室假如每天清场两次,让所有的学者们排队走到前院做做体操,倒是个好主意。不,这不行——他本人讨厌体操。还是这样吧,阅览室的圆形地面权当一个旋转舞台,每隔一小时,管理员会准点拉动一个杠杆,使整个装置活动起来,带动书桌的辐条来劲地旋转几圈。对,书桌应该还会升降,这样就可以像旋转木马一样柔和地起落。这不一定会影响工作——只不过让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身体放松一下。强健体魄。加快血液循环。没错,他一定要记得把这个想法告诉凯末尔。《大英博物馆法》。他闭上眼睛,沉醉在对那种欢快场景的美好构思中:地板转动着,学者们的座椅升到隔板上方时,他们心照不宣地朝彼此欣然一笑,又缓缓降了下去。也许可以来点轻盈的音乐……

亚当感到肩头被拍了一下。是凯末尔。

“你为什么在哼唱轮舞曲?很多人正对你怒目而视呢。”

“我一会儿告诉你。”亚当有些疑惑不解。他飞速逃离阅览室,避开从四面八方向他投来的充满敌意的目光。

来到门厅,他决定再给芭芭拉打个电话。让他吃惊的是,电话亭仍然被那个胖子占用着。亚当惊叹着开始计算把电话打到科罗拉多三十分钟的费用,而他的注意力则被那个胖子做出的各种沮丧姿势所吸引。不管怎么样,胖子倒是把电话亭的门设法关上了,可门是内向折叠的那种,大腹便便的他无法再把门打开。费了好一番劲儿,亚当才成功把他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