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8页)

亚当嘟囔了一声“再见”,匆忙朝阅览室走去,手里挥舞着他新换的图书证,准备出示。

他穿过像女人阴道般狭窄的过道,进入阅览室这个巨大的子宫。对面,亮光闪闪的一张张书桌旁边,散坐着一些学者,对着书本像胎儿一样蜷缩成一团,这些智识生命的嫩芽由某种巨大的创造力作用于知识网孕育而生,那是取之不尽的学问的卵巢,是目录书架形成的同心圆的内圈。

阅览室的圆形墙壁把学者们包裹在安全的书层里,而在他们上方,穹顶鼓鼓囊囊的庞大肚皮弯成了拱形。日光很少从满是污垢的天窗射进。车水马龙的噪声或其他人类活动的响动,也无法穿透这个暖洋洋、不透气的空间。穹顶俯视着学者,学者俯视着各自的书本;学者们热爱自己的书本,用没有血色的柔软手指摩挲着书页。书页也会回应手指的触摸,并心甘情愿把学识奉献给学者们,让他们做成文件卡收集在小盒子里。学者们从书桌抬起头时,看不到任何让他们分心,任何和他们的书本不和谐的东西,只有子宫那平滑的曲线。放眼望去,没有任何障碍,没有棱角,没有无穷延伸的平行线,没有企望达到遥不可及高度的尖拱:一切都呈弧形,圆滑、自足、完整。学者们再次低下头看书时,感到安全和放心。他们抱着书蜷缩得更紧了,因为他们不愿离开温暖的子宫,在这里,他们依靠电灯提供能量,吸入泛黄的书页发出的霉味。

可是在外面苦守的女士们感受完全不同。她们从伊斯灵顿昏暗污秽的公寓里,或者贝克斯利西斯逼仄的半独立式连体房中,望着窗外的世界:看到汽车、广告还有商店里的服装,她们觉得这些都很好。她们憎恶博物馆的温暖子宫,是它害得她们既贫穷又寂寞,它每天把她们的男人吞进去,榨干他们旺盛的精力,导致他们即使回到家中,也只是沉默寡言、心不在焉的同伴。这些女人期盼着她们的男人最终从子宫中被赶出的那一天,她们看着身边哭哭啼啼的孩子们,她们紧握被洗涤剂弄粗糙的双手,发誓孩子们长大后决不让他们做学者。

劳伦斯,亚当心想。该是读劳伦斯的时候了。

他曲曲弯弯走到他和凯末尔经常工作的那排书桌,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亚当曾在他们边上工作两年之久,却从没和其中任何一个说过话:认真、高效的美国人,在古根海姆基金的激励下,像发电机一样活力十足;包头巾的印度锡克人,个个都叫辛格(5)先生,全都在研究印度对英国文学的影响;一脸雀斑、戴副眼镜的女士们不怀好意地窃喜,因为她们在某人的注脚里发现了一处错误;还有博物馆里形形色色的人物——胡子垂到脚部的绅士;穿短裤的女士;穿古怪鞋子,还头戴游艇帽的男子,此人正读一张盖尔语报纸,一把单弦琴立在他桌子旁;那个不停抽鼻子的女人,等等等等。亚当在一张桌子前认出凯末尔的外套和公文包,但是位子上却没有人。

最后,他在北馆里找到了凯末尔。他们通常不在那边工作:那里太热,而且那低矮的四方形布局和绿色陈设,让人有种置身热带鱼水族馆的感觉。北馆主要用于查阅稀有和珍贵图书,里面还有一部分座位留给杰出学者专用,他们享有把书无限期留在自己书桌上的特权。这些书桌很少被占用,除了放有大堆书籍和标有显赫名字的卡片,亚当由此联想到蜡像馆,为了翻新,里面的陈列品被清除一空。

“你在这里干吗?”他低声问凯末尔。

“我在看一本所谓的淫书,”凯末尔解释道,“你得填一张特殊的借书单,只能在负责人的监督下看。确保你看的时候不会手淫吧,我猜想。”

“上帝啊。你觉得我要是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们也会让我这么做吗?”

“想来不会吧,现在你都可以买一本回家,边看边手淫了。”

“你在阅览室里给我留的位子在哪儿?”

“在我旁边。十三号吧,我记得。”

“凡是跟我有关的事情,你好像总喜欢和数字十三联系起来,”亚当怏怏不乐地说,“我不是迷信,但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冒什么险?”

“没什么。”亚当说。

他返回阅览室,驾轻就熟地翻弄着那几册厚厚的目录,填写了一张借书单,借阅《虹》和几本有关劳伦斯的评论研究。随后,他回到凯末尔为他保留的座位,坐着去等。博物馆可以重现的从前那个更为悠闲、舒适的年代的众多情景之一,就是书会送到读者桌前。可问题是图书馆如此庞大——亚当估计藏书多达六百万册——而人手又严重不足,所以从投单借书到书籍送达花去一个多钟头很正常。他坐在带软垫的宽大椅子里,不去理会左近读者们羡慕和指责的眼光。不知为何,阅览室的座位只有大约十分之一带软垫,对这种位子的争夺也异常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