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7/9页)

“嘿,他们终于发现那个黑鬼的踪迹了,”老板说。

“黑鬼?”海托华说。他正在把找回的零钱放进衣袋里,忽然变得木呆呆地不动了。

“那个龟——家伙,那杀人犯。我早就说过他不对劲。不是什么白人,他身上有点儿异样。但你可别告诉乡亲们,等到——”

“发现他?”海托华问。

“你说得对极了,他们发现了他。哼,那笨蛋根本没想到要逃离这个县。警长如今向全县通电捉拿他,这黑杂种——咄!原来一直就在这儿,他娘的就在鼻子底下。”

“他们已经……”他朝前靠着柜台,装满的篮子放在下面。他感到柜台的边沿顶着他的肚子,牢牢实实,稳稳当当;可大地却像在隐隐地摇晃,就要移动;接着像真在移动似的,像什么东西缓慢从容地被放开,似去若留、沉而未落一般,这移动太巧妙了;因为视觉告诉他,摆在邋遢的货架上的留下污渍的罐头盒和柜台后面的老板本人分明丝毫未动——这可恶的骗人的感觉。这时他心里在想:“我不管!我不管!我经历过这种事有了免疫力啦。我付出过代价,我付出过代价。”

“他们还没抓住他呢,”老板说,“可是他们会的。今儿早晨天不亮警长就把警犬带到那座教堂去了,掉在他后面不到六小时的距离。想想吧,那狗娘养的笨蛋,没有更好的主意……这表明他是个黑鬼,即使没有任何别的凭证……”然后老板又问:“今天就买这些?”

“什么?”海托华说,“说什么?”

“这些就是你要买的东西吗?”

“是哇,是哇。那是……”他开始在口袋里笨拙地摸索,老板注视着他。他的手伸出后仍在乱摸,然后一把按在柜台上,散落出若干硬币来,老板挡住其中快要滚下柜台的两三枚。

“这是干什么的?”老板问。

“买那……”海托华伸手去摸那只装满的篮子,“买——”

“你已经付过钱啦。”老板奇怪地看着他。“那是我给你的零钱,刚给你的。找还你那一元钱的钞票。”

“哦,”海托华说,“是的,我……我只是——”老板收拢钱币,递还给他。他的手碰到买主的手时感到冰凉。

“这样大热的天气,”老板说,“真叫人受不了。你回家前要不要先坐会儿?”但海托华显然没听清他的话。他开始走动,朝着门口,店主人在一旁看着他。他穿过门,走上街,手挽着篮子,小心翼翼地艰难地走着,如履薄冰。天气炎热,热气从柏油路直往上蒸发,给广场附近熟悉的建筑物笼上了一层云雾,活像一幅明暗对照十分鲜明的生动画面。路上有人同他打招呼,他甚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继续走着,心想他也在照看,他也在照看现在步子加快了,当他终于转过街角走进一条狭窄空荡的死胡同,他那冷落的死气沉沉的小住宅所在的街道,他几乎在喘气了。“这是天热的缘故,”他心里在喃喃自语,反复地自我解释。但即使到了这条静寂的竖着几乎无人驻足一顾的那块招牌的胡同——还记得吧,他的家,他的庇护所,已经在望了,他的心里仍在发出自欺自慰的声音:“我不管。我不管。我经历过了,有免疫力了。”这时他像在出声地说话,耐心重复地自我辩解。“我付出了代价。我没有讨价还价。谁也不能那样说我。我要的只是安宁。我没有跟他们啰嗦就付出了代价。”街道昏昏糊糊,摇摇晃晃;他一直在冒汗,但此刻即使是正午的热气触到他身上也会感到寒冷。然后,汗水,热气,眼前的昏糊景象,统统搅成凝重的一团,消除了他心中所有合乎逻辑的设想和自我辩解,像火一样将它们扑灭。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刚到黄昏时分,海托华坐在书房窗边,看见拜伦走进街灯的光亮里,然后又走了出来,他蓦然从椅子里朝前坐起身子。他感到惊异,但不是因为在这个时刻看见拜伦。当他最初辨认出拜伦的身影,他想噢,我早就想过他今晚会来。他身上容不了魔鬼的影子他正这样想着,突然一惊,朝前坐起身来:当他借着透亮的灯光认出拜伦走近的身影,他愣了一会儿,相信自己弄错了,但心里又明明知道并没有弄错,那不是别人,只可能是拜伦,他已经折身进门来了。

今天晚上拜伦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这表现在他的行走方式,他的步态上。海托华前倾着身子,喃喃自语道他好像学会了矜持或者骄傲拜伦昂首阔步,步履矫健;海托华突然说道,几乎说出了声:“他准是干了什么事,已经迈出了一步。”他用舌头鼓动出啧啧啧的惊叹声,在昏暗的窗边倾着身子,瞧着那身影快速地从窗外消失,朝门廊走来,走到了门口,接着便听见他的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海托华想:“他没有主动告诉我,我早该听他讲,让他当着我的面思索并讲出声来。”他赶忙起身穿过书房,在桌边停下来打开灯,然后朝前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