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9/9页)

“噢,拜伦,拜伦。”

拜伦的声音现在变得固执了,他凝然不动地昂着头。“我没同她一起住在屋里。我搭了个帐篷,离得也不近。在我能听见她的地方,到了需要的时候。而且我还在门上安了门闩。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去那儿,都会看见我总在帐篷里。”

“噢,拜伦,拜伦。”

“我知道你所考虑的与大多数人想的不同,但人们会有想法的。我知道你更能理解,即使她不是——那不是为了——我知道你说那话正是因为你知道别人会有想法。”

海托华又一次像东方的偶像那样端坐着,两手平行地放在椅子扶手上。“去吧,拜伦。去吧,就现在。马上走。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可怕的地方,这个糟糕的可怕地方。我看得出你的心意。你会对我说,你刚懂得了爱情;我告诉你,你刚懂得的是希望。不过如此,希望。这个目标没什么了不起的,对于希望,甚至对于你。你现在走的路只能有一个结局:犯罪或者结婚。你会拒绝罪恶。没什么可谈啦,上帝饶恕我。结局将是——必定是,结婚或一无所获。而你会坚持与她结婚。你会说服她;也许已经说服了,只要她知道这一切就会接受的。要不然,她为什么心安理得地留在这儿,不再做出努力去看望她老远来寻找的人?我不能对你说选择罪恶,因为你不仅会恨我,还会把这怨恨直接带与她。所以我说:走吧。就是现在。马上走。现在你转过脸去,别回头。可是别像你现在这样做,拜伦。”

他俩相互望着。“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喜欢我这样做的,”拜伦说,“我没有坐下来当客人,看来做得对。但我没有料到你会这样,竟然反对一个遭受了委屈和受到背叛的女人——”

“凡是有了小孩的女人都不曾遭受背叛;给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当丈夫,无论他是不是孩子的父亲,总归是个戴绿帽子的人。拜伦,至少给你自己十分之一的机会吧。如果你非结婚不可,有的是单身女人,大姑娘,贞洁的闺女。太不公平了,你竟然牺牲自己,为一个曾经做过选择、现在又打算抛弃那个选择的女人。这是不对的,不公平的。上帝安排姻缘时并不希望如此。安排姻缘?是女人在左右婚姻。”

“牺牲?我做了牺牲?在我看来,这牺牲——”

“不是为她,对这个莉娜·格罗夫来说,世上有两个男人:卢卡斯·伯奇和拜伦·邦奇,而男人的数目多得不可胜数。但无论是莉娜或任何女人,都只应当有一个男人。没有哪个女人例外;不错,有不少善良的女人做过残忍男人的牺牲品,在他们做出酗酒这一类事情的时候。但哪个女人,无论好与坏,经受的残忍男人的折磨,能与男人经受的善良女人的折磨相比?给我举出来,拜伦。”

他俩心平气和地交谈,没有动气,仔细地度量对方的话语,像两个各持己见、互不相让的人所做的那样。“我想你是对的,”拜伦说,“无论如何,不应当由我来说你说错了。同时我也不认为应当由你来说我错了,就算是我错。”

“不,”海托华说。

“即使我错,”拜伦说,“我想我也得告辞了,祝你晚安。”他轻声说:“到那儿还有一长段路呢。”

“是的,”海托华说,“我自己从前也常常走那条路。准有三英里吧。”

“两英里,”拜伦说,“好啦。”他转过身。海托华没有动。拜伦调换了一下手中迄今尚未放下的食品袋。“我说晚安,”说着,他朝门口走去,“我会来看你的,过不了多久。”

“好,”海托华说,“我能够帮上什么忙吗?你需不需要什么?床单什么的?”

“谢谢。我想她够了。那儿已经有了一些。谢谢。”

“你会让我知道?如果有什么事。要是孩子——你已经找好医生了吗?”

“我会安排的。”

“但你是不是已经找好了一个?预约了吗?”

“我会照料这一切,而且会让你知道的。”

说完,他走了。海托华又从窗边看着他穿过门廊,走上街道,朝着城边踏上两英里的路程,手里提着一袋袋纸裹的食品。他雄赳赳地迈开大步,很快走出了视线;他的步伐,对一个发胖气短的老人,一个长期坐卧不动的老人来说,真是望尘莫及。海托华靠在窗边,迎着八月的暑气,全然不觉自己住处的气味——一个不再参与生活的人的气味:胖体发出的汗臭,像行将就木的人穿的衬衣的陈腐气味——他倾听着脚步声,明知听不见了,却似乎还能听见,心里想着:“上帝保佑他。上帝保佑他。”想着年轻吧。年轻吧。再没有别的任何东西比得上年轻:世上再没有别的比年轻更美好他静静地思索:“我不应当丢掉祈祷的习惯。”这时他不再能听见脚步声,只听见无数昆虫唧唧鸣叫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他靠在窗边,呼吸着沃土散发出的炎热沉闷的气息,忆起他年轻时的情景;青春年少时他热爱黑暗,喜欢在夜里到树林中去独自坐着或行走。在这种时候,地面和树干的表皮变得真切,显得荒野,神奇迷人,令人遐想万端,又惊喜又恐惧。他会感到害怕,十分惊骇,却又喜欢沉浸在那种惊骇之中。后来他进了神学院,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害怕了,像是什么地方有扇门已经关闭。他不再害怕黑暗。他只是憎恨黑暗,希望逃离黑暗,进入四壁之内,见到人为的光亮。“不错,”他想,“我永远不应当让自己丢掉祈祷的习惯。”他从窗边转过身。书房的一壁摆满书籍。他在书前寻找,找到一本他想读的书。这是一本丁尼生的诗集,已经翻旧了。自从在神学院念书以来,他一直保存着这本书。他坐在灯下翻阅着。不用多久,那优美的铿锵有声的语言开始跳动,凋敝的树林重又生机盎然,沮丧无望的心境变得舒展、敏捷而又安宁。这比祈祷更妙,不必费心去思索讲出声音,像在一座大教堂里聆听一位阉人歌手在歌吟,而吟唱的字句他懂不懂完全无关紧要。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