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第6/9页)

“那喜欢穿着艳丽而薄的裙子人称‘姣婆’⑧的女人你也见过的,她嫁了个矮小木讷的男人,口才和体格都和二舅没得比。只是人很好,舍得请你们吃糖果喝汽水。她守着父亲留下的杂货店,迄今还会对不同年龄的男人放杂电。你看二舅的表情,也怀疑我和那妖娆的女人是不是暗地里有些一腿——我去杂货店找她补货时她都会笑得很大声,还一直大力拍打我结实的肩背。

“一怒之下,二舅妈和几个小时玩伴就跑到山里去当山老鼠⑨了。你妈竟然也在里面。

“最离奇的是,在艰苦的军旅生涯中,她们都各自和部队里的人结了婚——当然都是极简单草草的婚礼。而且竟然也都怀孕生了孩子。当然也都和部队里其他人一样,孩子都被送走了。她说她很伤心,但也无奈,和所有战友一样,重复地操练、巡逻、准备一日三餐、上课、开会……那日复一日的森林里的日常,那日日夜夜,几十年就那样过去了,几乎就要那样过了一生。也有做过离开森林的梦,但醒来后还是在那郁闷潮湿的森林里。森林的午后老是在下雨。尤其是那漫长的季风雨。那让她相当后悔。

“她说她想念我。也一直怨怪我让她走进那样进退不得的尴尬处境。梦里的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跑去和别的女人结婚。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同吃同睡,而且她还为我怀了孕。但她又记得,为我怀孕这细节和她走入森林这事,好像搭不太起来。有一天突然遭到大规模的袭击,她背上中了一枪,所属的小队还被敌人冲散了,大雨一直下一直下,她独自一人跑进一处臭豆榴梿红毛丹都很大棵的马来甘榜。

“那空气有股熟悉的甘梦烟味,河边一间冒着烟的高脚屋前,有个很面熟的老马来女人向她招手。身心俱疲的她很悲伤,心念一动,就走了进去,好似毅然走进自己的冰冷的坟墓。

“醒来时看到我,她说那另一边生活的记忆太强,而让她以为这一端的才是梦(他说,那时他也做了个很长的梦),虽然早产生下死胎的身体还很痛。但那一边中枪的痛也很强烈。也许巫医让她活下来的方法是,把一种痛苦分割成两种。以致她一直有着不知哪边是真的的困扰。一直到你出现,一直到你从森林里被送出来。

“她说你两岁前是舅妈带的,但你可能不记得了;她原本想收养你,但不知为何由她照顾的你经常生病,跑遍寺庙求神拜佛却没什么用,交给你妈照顾,又好好的。阿妹的情况也类似。也许她煞气重。命中没有孩子缘。

“后来有一个厉害的算命师对你舅妈说,那马来巫师的布包里装着你们生命的变体,她早夭的胎儿的化石,你们的另一个。丢弃它,对她自己的生命很不好。留着它,对孩子不好。”

你这才注意到他抄写的汉字,每一个都是残缺的,都少了若干的部件。好像多年前你从电视上看到的出土残件,许多字都被吃掉一部分,或被吃得只剩下一小部分。

3

最后一次见面,不料二舅已衰老如斯,憔悴疲惫,一身肉都瘦掉了。舅妈的死亡还是彻底击垮了他。母亲说,他已渐渐认不得人了,“还好仍记得你和你妹。”但他生活渐渐无法自理,母亲不忍心把这个多年来照顾她的弟弟送去养老院,你们只好为他请了外佣,开支由你和妹妹分摊。

母亲说,他常独自在幽暗的房间里发呆,也养成了默默灌洋酒的习惯。

那是个早晨,但话语残碎。

侧过头,斜着眼,看到你来了还是很高兴,笑出一脸深深的皱纹。但说话的速度慢多了,常说了个句子就要停下来。好似对某门外语并不熟却又想用它时,要逐个字地搜找串联,拼凑好了还不是很有把握,反复地斟酌。但他还是千辛万苦地为你说了最后一个故事。

稍早,他抖颤的手费了好多工夫,方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几乎快要散掉的皮夹,两手都抖着,但神态极其认真地从那里头某个夹缝里抽出一张照片。黑白的,泛黄的,严重褪色,长年受汗水或雨水浸渍,仍可以看出是个绑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女孩,眼眉虽有部分剥落,但目光依然炯炯。

“是舅娘?”很像呢,伊青春美丽的时光罢。

然而他缓慢、吃力地摇晃那仿佛瘦弱的脖子已然撑不住的头,干果般的嘴角落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斜眼看他处,那神情有几分俏皮,几分得意。

从他破碎的语字你拼凑起一个离奇的故事。

他说那张照片是他从某个树胶芭⑩里捡来的。捡来后就发生许多怪事,车上、家里好像一直多了个人。然后一直梦到她。生病、发烧、出车祸。庙里的师父说,有个女鬼跟着他,不娶她可能就会被弄死(他右手中指比了个弯曲的姿态)。去向附近村庄查询照片里的人,原来是被英国佬打死的女马共。只好向她父母提亲,安排了冥婚。森林里盛大的婚礼(他嘴里模拟敲锣打鼓声,两手高举、张高,舞动;双脚踩着某种舞步)。然后亲一亲那张照片,费尽工夫把它塞回皮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