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第8/9页)

归来——母亲的用词是“回来”。只要不再提起那死去的,就好像他从不曾死去。

以二舅的聪明,他多半早就知道了。以他的贴心,知道了也不会说破。只是不断地用故事迂回地诉说。你想起他郑而重之地反复说过的,二舅妈濒危治疗时在甘梦烟里他做的那个梦。

绑了块头巾的他被一个不可抗拒的声音派往某处偷取一种极其珍稀的药,以解救他患了不治之症的爱妻。沿着一条神秘的兽径,走入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不断向下延伸,滑溜的阶梯、像巴剎鱼档那样重的鱼腥味,好像是千年大鲈鳗的家。

石缝里透进月光,他看到一处墙上有多个壁龛,里头嵌摆着一尊尊神像一般的事物。他想起脑中的秘密指令,即摊开带去的两块黄布,各包了一尊,就快步沿着原来的路径离去。但就在离开地道、眼前一片明亮的那瞬间,一跨步,就发现自己不知怎地不能动弹,连眼珠都不能动,只剩下斜斜的一个角度——他说的时候比了个手势,约莫是左眼余光的角度。耳畔清脆的少女声:“又抓到一个。”斜视,一面巨大的墙上挂着一幅幅裱好的画。都是些人物画。有的已经很旧,黑黑的,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太潮湿长了霉。

看久了,其中一幅画里好像是年轻的外公牵着一个小男孩。——“我那时就觉得很奇怪,你外婆快四十岁了才生我的喔。你也许会怀疑我会看错。不会的,你知道我被挂在那墙上多久吗?至少有几十年。每年农历年他们都过得很盛大的,放鞭炮,敲锣打鼓的,我大概算了算,感觉就那样过了一生。我至少斜眼仔细看了那幅画几十年。后来看东西就有点斜,改不过来。”

挂在那里听得到声音,风声、雨声、读书声。每天都听到钟声,香味,拜神那种香,白天特别多,熏到眼睛都会痛。有很多人来拜的大概,可是我看不到,那些事情都发生在我的右边,那里应该有个大尊的观世音菩萨,我听到来拜的人跪在那里祈祷。有的生不出仔的、有的女儿跟有老婆的男人偷生的、老公出门很久都不见鬼影的、家里有人生病的,发神经的、中降头的,被婆婆虐待的、给老公打的、老婆生的小孩像隔壁印度人的……什么都有啦,几十年下来耳朵都听到结土蜂窝了。

也感觉得到冷热干湿。衣鱼咬的时候也会痒。夜深人静时,常听到一个男人震耳的狂笑声,笑声停了很久以后屋顶还在响。他听到许多女人哀求的声音。有一天,一个无比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哀求:“只要你放了他,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甚至,愿意给您生孩子。永远留下来。”“那是你舅娘的声音。但我看不到她。但我流下很多眼泪。我知道。一时间觉得双手好重(到现在都还是),那两个黄布包原来一直在我手肘上。‘那幅画湿了。’有人说。是不是屋顶漏水?”

原来外头正下着大雨。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而他竟因此睡着——因为眼睛闭不上,他几十年没睡觉了(你不得不承认,他这次最唬烂),烟熏得太多,因此还得了干眼症。

几十年没做梦,睡着后却马上做了个梦。脚被什么硬硬的东西绊了一下。

被挟着在梦里奔跑。听到风声、汗水味,女人身体独异的味道,呛得头晕晕。往高处时缓而喘,往低处时跃起如风。好一会,他才搞清楚是整个卷轴被那女人夹在腋下,汗水湿透了大半幅,没命地奔跑。然后他听到一声枪响,人伏倒,卷轴从她腋下滚落,那瞬间他看到她飘起的大辫子,后背涌出血,血花飞溅。

醒来时已经在那两棵高大挺直的臭豆树下的马来甘榜入口,两腋夹着的黄布包和里头的事物都还在,硬,重。找到门口冒着烟的那处高脚屋,二舅娘犹昏睡未醒。交出黄布包时,竟从一个布包夹缝里掉出一张黑白旧照。一个绑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女孩。

5

那巫医人家呢?

母亲说,被一场大火烧掉了。有一天夜里,满山遍野的大大小小红的蓝的白的鬼火,巫医夫妇寡不敌众,化作一阵烟逃走了。但也可能在那场大火里被烧成了灰。

你费劲地掰开已然锈蚀的皮箱扣子——由一条皮制的带子联系着。然后是几乎锈得熔解成一片、齿牙不再分明的拉链,你得拿个扳手轻轻地敲它,敲掉一些锈屑,方能涩涩地勉强拉开,拉时异常费力。

打开箱子时,你看到一片黄色绒布,宽松地包裹着什么。你捧起它,沉甸甸的、硬实的。掀开布包打开一看,像是一副由漂流木雕琢成的物像,好像被大火烧过,表面焦黑,尺许长,有几分像鱼,眼部占的比率大,仿佛有鳞。又像是干枯的婴尸,四肢缩到躯体前,双目闭合如沉睡,看起来非常古老,神情有几分像二舅沉睡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