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第4/9页)

他学会讲话不久,就很会讲一些有的没有的。外婆很不喜欢,怀疑他投胎前没洗干净。外公也有几分怕他。

如果他是他们亲生的,多半就会让他多念一点书,或许会是个出色的历史学家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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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舅舅在楼上书房等你呢。

在当年为了让你们念书而摆置的简陋书房里,他戴着黑色粗框眼镜,垂首专注地提笔写着毛笔字。舅妈的父亲过世得早,但她父系亲族里出过著名的书法家,据说海峡殖民地会馆店家招牌多的是叔公的手迹。家道中落后,舅妈书虽念得不多,但竟也爱好磨墨临帖写字,是她平凡的日常生活里少数与众不同的爱好之一。因此这书房特置了张长桌,在你们长大离家后,就只有她持续使用着。

书房墙上长年挂着的那几幅长辈亲手写的字,在这摆设简朴的家居里,大概会被视为寻常人家挂的大陆或台湾进口的奔马或荷花,胡乱地涂着几个“马到成功”之类的墨字,书局卖的廉价复制品。但这爱好似乎一直没能感染舅舅,但这回,他竟似认认真真地以小楷抄写着什么,一看,一旁摊开的竟是《金刚经》。你认得那是舅妈的字迹,她偏爱的《颜氏家庙碑》,你们成长过程中千百次地看她反复临写过。一旁搁着半瓶 XO,三角形的瓶子。

无疑,他的头顶更光了,耳畔残剩的发都已化成银丝,但精神看来还好,粗框眼镜让他多了几分罕见的书呆子气。他取下眼镜,虽然斜视让他乍看之下有几分心不在焉。仔细一看,眉目之间依然流露一股机灵,像一道瞬间掠过的光。虽然难掩疲惫和悲伤,但却有一份看透世事的安稳。

你记得最后一次看到舅妈是在两年前,她中风后身体显得衰弱多了,更老了之外,一脸的衰败,动作迟缓。说话有气没力的,好像一丝风就会把它熄掉的微弱灯火。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却总是欲言又止。不知道是找不到词汇,还是难以启齿,或对“说话”本身感到厌烦。那阵子是母亲和妹妹照应她生活起居,进出医院,而妹妹有自己的家庭要顾,母亲自己也不年轻了,三方都很疲惫。

那火终于还是熄了。

但她的葬礼你也没空参与,人在婆罗洲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追踪研究一个濒临绝种的部族,因而也只能在事后给他写了张卡片致哀,那卡片印着遍地盗猎者遗留的兽骨。其后返乡,听说他独自回园丘里去了,说是去找老朋友打打麻将或钓钓鱼,也没见着面。

“你来了。”他微微抬起头,眼睛从镜框上头瞧瞧你。随即放下笔。“二舅娘留了点东西给你。”随着从身旁拎了个长方形、树皮色的破旧皮箱给你。“等我也不在了才能打开。”

“这是?”

你一肚子疑问。

他请你坐下,给你斟了半杯酒。“你再听我说个故事。”他给自己两眼各点了眼药水。

你已很多年没那么样安静地坐下来听他说故事了。

“那是三十,不,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舅眯起眼,减缓窗外午后暴烈的光的侵害,努力回忆的样子。

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刚结了婚,舅妈怀了孕,挺着大肚子。他苦笑。“年轻人嘛,一有时间就玩,又不喜欢戴套子。你知道的,那年头的套子很厚的,像给 baby 吸的奶嘴那样的厚厚的喔。结果一不小心,就中了。我们也不想那么早当父母的。还年轻还想玩嘛。那时在油棕芭工作好多年了,久久才回一次新村的家,看看电影找朋友打麻将喝啤酒车大炮。但她肚子大后变得对那些事都没兴趣,整天想吃鸡肉丝菇,要我满山去找。

“也变得很黏我,老板派我出差她一定要跟——之前一直有带着她没错,虽然是工作,红毛老板笑笑的也没说什么,啰哩一开就五六小时很无聊的,只好一路给她车大炮。为此我还特地去买了一本有白话翻译的《聊斋志异》。《西游记》从头到尾不知讲了多少遍了。只有我和她时,我也会给她讲我自己编的,很黄的版本。还有一些台湾的言情小说。如果是大雨或夜晚,有时也会把车停在路边撩起裙子好好地玩一回,也不管黑暗中雨中是不是有老虎或山番在偷看,非常刺激就是。

“但她肚子很大了还要跟,说没看到我她会担心,会想东想西的,会睡不着。我猜她担心我去偷吃,一起工作的单身汉常在她面前大声地交换嫖妓的经验,芭里有的马来妹印度妹很随便的,几张红老虎就让你摸奶脱纱笼随便玩了,有的纱笼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就一个热到发烫的屁股。不过性病也很常见就是,有的没药可医的。阿狗就中过几次标,多到医院去打针。

“想送她回娘家待产她也不肯,看到那么瘦小的身体肚子像球那样鼓起我压力真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