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5页)

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知不觉又回忆起丛林里的夜晚。城市里高低错落的房屋在暗夜里既像那无边的丛林,又像深深的海洋,给他带来莫名的哀伤。深夜里街上微弱的喧闹声,伴随着他对过去的回忆,像一波一波的浪潮拍打着他的心岸。

阿坚想起,那年春天,河内的天气不同寻常。白天天气晴朗,大地空旷,温暖得好像是四五月份的天气。冬天里掉得光秃秃的树枝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新叶,不再有一丝萧条的景象。公园里百花盛开,迁徙过冬的鸟儿们返回故地,在屋檐下筑巢。其实,时令尚未到,在正常的年份,春天还要等很久才能来到。那年春天怪怪的,白天阳光普照,傍晚天空又变得灰蒙蒙的,寒风穿过街巷,细雨开始飘落,忧伤又涌上心头。

阿芳初冬就离开了,没有给他写信,也没有任何音信传来,似乎是想向他证明她永不归来的决心。她的房门紧锁着,寂静无人,给人一种再也不会打开的感觉。自从战后重逢以来,阿芳第一次如此决绝地离开他,如此突然,如此狠心,令他万般痛苦。

他瘦了。照镜子时,他吓了一跳:头发凌乱不堪,胡子拉碴,眼睛深陷,颧骨凸起,脸上增添了一道又一道的皱纹,整个人就是一副衰颓相。就连嗓音也变了,听起来那么低沉,那么忧伤。眼里流露出的是心灰意冷的神情。他怔怔地看着什么,眼神仿佛很专注。其实什么也没看,心里一片空虚和迷惘。到底是为什么呢,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原因把自己的生活弄成了这副模样?

阿芳走后,阿坚好像厌倦了学习,他退了学,不再到教室去听课,默默地结束了自己本来很顺利的大学生活。他不想再碰书本,不再阅读报纸和杂志,也懒得理会什么人生道理,只是放任自己随意地活下去。

他对生活漫不经心,对周遭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他仿佛把自己装进了一个套子,不愿出门与人交流玩耍,也不渴望和谁聊天谈心。虽然老是缺钱用,但他还是不停地喝酒,烟也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

他非常怕冷,可是他开始喜欢上在寒冷的深夜游荡。他睡眠很少,因为一旦睡着,就总是做噩梦,醒来后会觉得心里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偶尔他也在梦里看见阿芳一闪而过,但更多的是梦见那些疯狂的事情,那些从孤单和多愁的感情中衍生出来的令人害怕的事情。有时候噩梦就像是毒药一般令人惊恐。原以为那些不知何时开始纠缠他的战争阴影早就消失了,然而,数不清的记忆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互相效尤,又全都复苏了。

阿坚的精神一天比一天颓废,头脑昏昏沉沉,脑海鬼影幢幢。在寒冷的春夜,那些熟悉的孤魂还会小声地和他说话,还会发出长长的呻吟和叹息。满身枪伤,毫无血色的死神弯下身子,好像要把自己的影子照进阿坚的梦里。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阿坚在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躺在了地板上,满脸泪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滚下来的。整个人因为寒冷,因为害怕,因为凝滞在心中不可名状的痛苦而瑟瑟发抖。窗外寒风呼啸,雨点不停地拍打着屋顶,屋里湿冷的空气凝结起来。阿坚习惯性地伸手去开电灯,但那种时候好像连电灯都没有力气明亮起来。

他虽然已经竭尽全力,努力去忘却阿芳,但仍然无法忘记她。更加糟糕的是,他始终暗暗地期盼着她能回来。当然,他也知道,在当今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永恒,一切都会过去,包括爱情,包括像他这样的中年男子内心的痛苦。他也深知自己所经受的苦楚折磨,其实无异于生活的天空中一缕轻薄的烟云,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抑制他的痛苦。

人们说,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阿坚从酒馆出来时把一个叫“绿咖啡”的妓女带回了家。那个妓女是禅光湖和七亩湖一带最有名的狐狸精之一。但奇怪的是,听说后来他们待了一整晚,却没有做爱,只是一起喝酒,在融洽的气氛里一直待到沉醉。

说到他们的相遇,也颇为传奇。那个夜晚冷得就像大寒一样。阿坚经过禅光湖的时候,看见在湖边木棉树的阴影下,一对男女在撕扯扭打。男的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利刃尖刀,刀尖闪着寒光。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让阿坚迅速地跑过去,朝那个男的猛踹,一脚把那个家伙踹到了水沟里。接着,他拦下一辆三轮车,拉着那个女孩跳进车里,催促老车夫加快速度,在警察到来之前迅速消失在了街头。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敢把我带到家里来?”阿坚打开屋里的灯时,那女孩笑着说,语气中带着一种吓唬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