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0/15页)

她最多19岁,身材小巧,衣着单薄,却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不过,她脸色苍白,毫无生气,很明显是饿了。

“你刚才出手打他,下手也太狠了。要是被抓,至少要被罚几千块,虽然你打的是小偷。今天晚上就给你免费吧……”

话还没说完,她忽然愣住了,她认出了阿坚!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刹那间,她肩膀蜷缩起来,身子开始发抖,脸色更加苍白。当然,这也许跟她此刻太饿、太冷有关。

阿坚在碗柜翻寻了半天,只找到半锅冷饭和一点猪油。他烧起锅,炒了饭。吃完后,女孩喝了些茶,又吸了支烟,静静地走到床边,慢慢地脱衣服,一边脱一边蜷缩着身体,还强颜欢笑,像是有些惊慌。当女孩弯下身子从头上褪去内衣时,她青白色的瘦弱的脊背布满了鸡皮疙瘩,脊椎上的每一个骨节都突了出来,清晰可数。女孩羞涩地瞥了阿坚一眼,勉强而又畏怯地笑着。她钻进温暖的棉被里,舒舒服服地躺下,很快就沉沉睡去。

睁眼醒来时,她惊讶地发现阿坚仍然坐在桌子边抽着烟。

“给我一支!”

阿坚点了支烟递给那女孩,然后在床边坐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人都沉默着,那沉默里仿佛蕴含着哀伤。

阿坚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而她好像也忘了阿坚叫什么。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在这种情况下,不管说什么都觉得会把耻辱、痛苦和亵渎深深地刻进彼此的心里。然而,一种共同的记忆却渐渐涌现出来。那是关于阿永的,他是这个女孩的哥哥,也是阿坚在侦察排时的战友。不过,他早已长眠在马德惹的山坡下了。

阿坚还记得战后的某个夏日午后,他拿着阿永的一些遗物来到这个女孩的家里探望。她家在靠近城市边缘的小村落,坐落在一片水塘和滩涂之间。村庄周围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竹丛,村里到处是脏兮兮的狗,四处乱窜。蚊虫老鼠遍地都是,周围飘来阵阵难闻的恶臭。

这个村子里的人,有一半靠乞讨为生,另一半则以捡垃圾、收破烂或是倒卖赃物为生。阿永家的房子也跟村中大多数房子一样,又脏又乱,阴暗潮湿,破败不堪。

这女孩当时刚刚15岁,哭哭啼啼地把阿永干瘪的背包中的东西拿出来,递给双目失明的母亲,让她摸一摸儿子的遗物。包里有一套破旧的军服,一顶普通的帽子,一把小折刀,一只铁碗,一把开裂的竹笛,还有一个小本子。

阿坚告辞的时候,阿永的母亲用她那干枯的双手颤抖着抚摸他的脸,像是安慰他似的说:“天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孩子?万事万物老天都自有定数吧,别人家的儿子都回来了,而我家的儿啊,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妈就在那年去世了。从那以后我离开了家,不再干捡垃圾的行当。现在那里已经没有垃圾村,只剩下一个垃圾场了。”

女孩开始说话,阿坚也开始说话。讲的都是一些令人痛苦得要窒息的往事。过了好久,天开始亮了,女孩好像才想起什么,掀开被子,拉拉阿坚的手,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

人生啊人生!这就是人生!

“不!”阿坚说道,“请别这样……”

“但是……你曾经为我打过架。”

阿坚摇摇头。

那天,阿坚把自己所有的现钱都给了她,同时还送给她一份前一天买回来的彩票,一共5张。女孩接受了馈赠,嘻嘻地笑了起来。

阿坚送她走了一段路。走到禅光湖的时候,女孩停住脚步,说道:“好了,你就送到这儿吧,我要走了。这辈子再也不会骂你了,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你这人真逗。”

“好吧。”阿坚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道,“你走吧。”

阿坚还想多说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阿永是不必再提了。女孩抽出手,转身离开了。

阿坚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那么干瘦,那么苍老,那么无助,又那么普通。那些年,等待哥哥的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阿坚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做些什么。学文化、事业有成、加官晋爵,这所有的一切,从战场上归来以后,在他看来,都突然间变成了泡沫,就连暂时维持生计的工作也没多考虑。虽然还活着,但是他的精神早已在人生和命运面前乖乖地投降了。

但那个春天,到处充满了狂热的英雄主义和爱国热情。战争又来临了,可能会给大家的生活带来转折,带来突如其来的变化。几个自以为很了解阿坚的人都劝他再次入伍。他们说:“在越南,军事是长久的事业,军人都很抢手。”

街上、电车上、公共汽车上、商铺前、机关里,甚至是理发店、茶水摊和酒馆里,所有人都沉迷于有关枪炮弹药的时事消息。就连在西湖边拥抱在一起的情侣也不免对边界争端说上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