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15页)

战前,老人的孙子、曾孙都跟他住在一起,一大家子四世同堂,热闹非凡。尽管没有一个晚辈继承他理发的行当,但是子孙们似乎都得了“理发师综合征”,都像老人一样善良、大方,都天性乐观,爱说笑,而且都很勤快,大家庭里处处洋溢着欢乐和幸福。

在阿坚的童年记忆里,俞老爷子的理发功夫就很了得,他手中的剪刀总是利落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像在演奏优美的音乐。他也记得老人家讲的好多故事,记得他偶尔用法语唱几句高亢的《马赛曲》。

对阿坚而言,在他生活里不断传来回响的,并不是战争期间各种不同的战役,而是战前平凡生活里的点点滴滴,是那些被后来暴风雨般的战事涤荡殆尽的平静生活,想起来是那么遥远,又那么令人伤感。

像俞老爷子,战前,他家人丁兴旺、充满欢乐;到了战后,家里就只剩他老人家一个男性了。再如勋伯,那个电车司机,他的三个儿子都战死沙场了。阿坚的同学阿生,在战争中伤了脊柱,半身不遂,生不如死……战争的车轮把往日的平静生活都碾碎了,却又深深地镌刻在了阿坚的记忆里,让他久久不能忘怀。比较而言,对炮火连天的战争以及战争期间发生的各种政变,他反而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跟他同住一栋楼的,还有不少同龄的伙伴。可他们都已一去不返了,只有那栋楼还留在那里。然而,逝去者仍影响着活着的人的生活,阿坚对他们的音容笑貌记忆犹新。例如阿幸,那个曾经住在楼梯附近的小房间里的女人,如今,她人去楼未空,房子的主人换成了阿实他们一家。不知为何,现在这栋楼里很少有人记得阿幸,更没有人知道她何时离开,为何离开。

阿幸比阿坚大,具体大多少,他也不清楚。他只记得在他还是一个小屁孩的时候,街上的男人们就对阿幸想入非非了。他们为阿幸争风吃醋,为了能够接近阿幸的房门,偶数号的住户还跟奇数号的住户大打出手。每次看到她温婉妖娆、婀娜多姿地走过,男人们就呆呆地站着,痴痴地盯着,好像一眨眼她就会像火苗一样消失。

街上的女人们对她却是又恨又怕。

“妓女!”“妖精!”她们总在背后这样骂她。

不过,在阿坚的眼里,阿幸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居。别人对她的那种厌恶和迷恋,在他看来实在不可理喻。

“姐姐好!”每次见到阿幸,阿坚都会礼貌地问好。

“你好,小家伙,你真乖呀!”阿幸回他话的时候,就差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了。

到了春节的时候,阿幸还会给阿坚送上压岁钱,就像给其他邻居的孩子一样。她在送上那些沙沙作响的钞票时,总会说一些祝福的话语,比如:“祝你学习进步!今年长高了不少啊!但是小心,只是肌肉发达的人,头脑会很笨的哟。”

但是后来,阿幸改变了对他的称呼。那年阿坚17岁,上十年级。战争临近,尽管河内还不是战区,但经常会有疏散、进防空洞、听到警报就要穿上深色衣服等情况发生。

一天中午,阿坚从学校回来,刚坐下来吃饭,就看到阿幸推开半扇门,把头探进来说:“喂,小家伙,今天下午下楼给我帮帮忙吧!我想在床底下挖一个单人防空洞,晚上听到警报的时候可以直接待在防空洞里,不必跑到马路上去。行吗?”

“好的,我一会儿就下来!”

那是阿坚第一次走进一个年轻的单身女人房间。房间很小,装饰简单朴素但看上去很漂亮,很有女人味。阿坚想劝她不要打破这房子里和谐的布置,可是站在她的房间里,看着那张单人床,他竟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撬开了床底下的几块瓷砖,用铁锹戳穿了墙壁,然后用十字铁镐挖掘。石头、砖块一点点地被挖了出来,堆得越来越高。

阿幸做了一顿可口的晚餐招待他,还请他喝了啤酒。吃完饭,阿坚觉得既紧张又尴尬,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只好赶紧又接着挖。正挖着,突然停电了,他们点上煤油灯继续干活。阿坚挖,阿幸则负责运石头,把它们倒到院子外面的角落。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干了很久。

“姐,我看差不多了。”阿坚说,接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已经挖到我胸口这么高了,大概要超过你的下巴了,没必要再挖深了。”

“嗯,好的!但是让我下去先试试看吧。恐怕还得再让你帮我弄几个台阶方便上下呢。”

阿坚平常没觉得阿幸比他矮,但当他们一起站在那个坑中时,才发现她只到他的下巴那里。

她的身材那么纤细,在昏暗模糊的房间里看起来就像隐藏在他的身形之中。而她也没料到阿坚现在如此高大魁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