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6页)

房里有家的味道,煎鱼味、蒸米饭味、香烟味混在一起。“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我这边往沙发上坐,他那边说道。我攥着大购物袋。“我为什么来找你?”我反问道。“为了索菲亚。”他说道。他趿拉着一双粉红色毛绒拖鞋,不过,他的表情与我的表情一样,非常严肃。他下身一条宽松长运动裤,上身一件灰色毛线开衫。打字机小人似的蹲在他身后的餐桌上,卷纸滚筒吐出的纸耷拉着。打字机旁胡乱堆着各种文件。餐桌正上方的枝形吊灯与餐桌上的烟灰缸之间,飘浮着正慢慢消散的烟云,像是桑尼大脑运转时排的废气。透过烟云可以看到,餐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只与将军和夫人餐馆里一模一样的钟,时间也一样:西贡时间。

“我俩还真从没谈过她的事情,是该谈谈了。”他说道,“上次聊天不愉快,我很抱歉。我和索菲亚要是做得得体的话,你在菲律宾时,就该给你去封信把事情说清楚。”我没料到他会替我着想,他的关心听起来也是真诚,这让我猝不及防。“是我的错。”我说道,“我没先写信给她。”我俩对望了一阵。他笑笑,说道:“我真不懂招待客人,都没给你喝点什么。喝点酒怎么样?”我答,不需要了,但他仍一跃而起,去了厨房。他这么做一点不出邦的预料。我将手放在大购物袋里的瓦尔特P22手枪上,可下不了决心站起身来,照邦的叮嘱,尾随他进到厨房,干净利落一枪打进他的耳根。“这么做对他好。”邦说过。的确如此。可是,沉在胃里的淀粉硬块将我定在沙发上。沙发罩是专为在汽车旅馆幽会的人设计的,有毛刺,痒痒的,可以防污。打量房间,只见耐磨地毯上一堆堆书,像用于加固的沙袋,挨墙摆放;一台古董似的电视机顶上放着一台银色立体音箱,音箱传出声音,很低,是广播;椅子上方墙上挂有一幅出自业余画手仿狂人莫奈风格的油彩斑驳的画,这幅画诠释了一条有趣的原理:要使环境变美,无需美的东西。在一间丑陋的房里放上一件更丑陋的物什,反衬之下,前者会增色不少。还有一种人人做得到的能让世界多些美的办法,不是改变世界,而是改变看世界的角度。所以,桑尼拿着一瓶波旁威士忌从厨房回到了客厅,瓶里的酒只余有三分之一。

“听到了吗?”他朝音箱方向点点头,问道。我俩各自双手捧着酒杯,将它搁在大腿上。“柬埔寨人不断袭击与我们交界的城镇,等他们闹够了,我们干脆打了过去,整个拿下了他们。你可能会想,我们仗已打得够多了,没人想再打仗了吧。”其实,我想的是,与红色高棉在边境上的冲突,对于将军,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它可以分散人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关注别处,而不是盯着越南与老挝交界的方向。“打赢了柬埔寨,也带来了问题,”我说道,“这就是,大家情绪给调动起来了,想着再战。”他点点头,呷了一口波旁威士忌。“打败的好处就是,败方不想再打了,至少一段时间内不想再打。当然,这不适用于你的将军。”我正要表示反对,他抬起手,说道,“请原谅。我又开始谈论政治。我发誓,今晚不再谈政治,兄弟。要知道,让一个认为一切都是政治的人不谈政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就连波旁威士忌也是政治?”我问道。他笑道。“好吧,就按你的意思,波旁威士忌或许与政治无关。除了谈政治,我不知道谈什么。这是我的兴趣,也是我的弱点。大多数人受不了我这点,但索菲亚能忍受。我跟她很谈得来。这就是爱。”

“这么说,你爱上了她?”

“你没爱上过她,对吧?她说过,你没有。”

“如果她这么说,那么,我想也是吧。”

“我理解。即便你没爱过她,失去她也不好受。人性如此。你想夺回她,不想失去她,是因为她和我在一起。可是,你能否从我的角度看问题?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算计。在那次婚礼上,我和她有了交流,之后我俩欲罢不能。爱就是能够和某个人轻轻松松、不遮遮掩掩地交流,同时,两个人在一起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感觉舒服。至少这是我想到的唯一可以表述爱的方式。我之前没恋过爱,爱上她后,很奇怪,总想找个恰当比方来表达我的感觉。比如,我是风车,她是风。听起来很好笑,对吧?”

“不,一点不好笑。”我低声道。我知道,我俩打开了一个比政治还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我低头看着捧在手里差不多空了的酒杯,透过杯底波旁威士忌酒面,看见了手掌上的红色伤疤。“她没错。”他说道,“在婚礼上,是我给她留的电话号码,是我要了她的电话号码。我跟她说,要是我写一篇日本人如何看越南人的文章,会多有意思。‘日裔美国人,’她当时纠正我,‘不是日本人;是越裔美国人,不是越南人。’‘你必须说自己是美国人,’她说,‘美国不会主动接纳你。如果你不主动说自己是美国人,如果你心里不想着自己是美国人,美国会抛弃你,会把你扔到集中营一样的地方,扔到印第安人保留地一样的地方或扔到农场一样的地方。再说,如果你不把美国当家,你能去哪?’我们哪都可去,我说。‘你这么想,是因为你不在这里出生,’她说,‘可我出生在这里,所以,没别的地方可去。我要是有了孩子,他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他们是这里的公民。这是他们的国家。’就在那刻,听了她的话,我心底涌起一股以前从没有过的冲动,想和她生个孩子。我以前可从没想过结婚!从没想过做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