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6页)

问:何谓人?

答:人乃肉灵一体的生物。天主造人,依照自己的形,故人像天主。

问:人是肉体还是灵像天主?

答:主要是灵像天主。

据这条教义,我无需照镜子或看其他人的脸找出与天主相像之处,只需审视他们或我的内心就知道,人像天主:因为天主杀人,所以,人亦杀人。

不过,我说的不仅是广义的杀人,还有狭义的谋杀。邦对我举棋不定不以为然。他俯在球桌上方,两手撑着握着的球杆。“你总想学知识。”他说道,“这回好了,没什么比杀人更能让你学知识。”他击打主球时加了侧旋,主球撞击目标彩球后,缓缓回到与下一个目标彩球同一条线上的位置。“你怎么看爱和造物?”我问道,“是结婚、生子吧?你应该推崇这种知识呀。”他将屁股靠住球桌边,双手攥着球杆,搭在肩上。“你考我,是吧?好呀。关于生命和造物,说法多了去。但像我这样的人去杀人,大家都会很开心,没人想说它。要是每个礼拜日,神父布道前,有个勇士站起来跟大家说,他为了他们杀了谁谁谁,大家才更喜欢这样的礼拜日呢。他们不能杀人,至少能听听别人怎么为他们杀人。”他耸耸肩,“当然,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所以,给你一点实实在在的建议吧。人喜欢装死。怎么知道一个人是真死还是假死?用手指压他的眼珠。如果他假死,就会动;如果他真死了,就不会动。”

我在电影里看过很多杀人场面,因此,可以做到亲手枪杀桑尼。但是,我做不到用手指揉压桑尼滑溜溜鱼眼一样的眼球。“为什么不干脆补上一枪?”我问道。“因为,聪明人,那会动静很大。一开枪,就是砰的一声。再说,谁管你只给他一枪?我们有时杀越共,还不用枪,用别的东西。说句让你宽心的话吧,你这不是谋杀,连杀人都不是,也就是暗杀而已。要是没问过你的克劳德,去问问他吧。以前,他会找到我们,说:‘这有一张采购单,去采购几样东西。’我们就会带着采购单,趁夜色摸进村里。越共恐怖分子,越共同情者,越共合作者,越共嫌疑轻的,越共嫌疑重的,肚子里怀着越共崽子的,脑子里想着当越共的,公认是越共的,父母是越共因此属于培养中的越共的,全是我们的采购目标。常常是,还没采购完,就没了时间。只可惜有机会时没有全部采购完他们。别犯我们的错。趁这个越共还没‘长大’,趁他还没把其他人发展成越共,干掉他。就这么简单。没什么可难过的,没什么可伤心流泪的。”

事情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要杀掉所有越共,谈何容易,杀了一批,又会涌现出一批:有脑子里想着成为越共的,有抑制不住激情要参加越共的,有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忘情云雨繁衍下一代越共的。说到桑尼,他不会是越共,要知道,真正搞颠覆的人,因为工作性质不会口无遮拦。或许,我的判断错了。搞颠覆的人也宣传鼓动,会使出浑身解数,用一张嘴将他人说得血液沸腾、摩拳擦掌。可这么说来,在美国,宣传鼓动的人不应该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共产分子,因为,这会使得反对共产主义的人组织起来,对抗他。他应该看似反对共产主义,让那些真正反对共产主义的人的脑袋被他灌输的思想烧得发昏,让他们心里的仇恨发酵膨胀,怂恿他们铤而走险,玩命送死。照这么看,将军或夫人,极有可能是这种人。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敏就言之凿凿告诉过我,敌人最高层里有我们的人。“解放后,你看到一些获得我们勋章的人,会大吃一惊。”他说道。难道我现在该惊讶不成?如果将军和夫人是越共同情者,可真有趣。假如哪天一起被称为人民英雄,我们该会笑曾有的有趣经历。

我将邦的建议抛在脑后,转而去找另一个也是唯一我还能与之说话的人,拉娜,上她那里寻找慰藉。过了一周,我带上一瓶葡萄酒到了她的住处。她在家穿一件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圆领无袖运动衫,一条褪色的蓝色牛仔裤,妆化得极淡,看似一个在校大学生。她的厨艺也是大学生水平,不过无妨。我俩在客厅一边吃晚饭,一边看电视剧《杰弗逊家人》。这部电视连续喜剧讲的是一群不被承认的美国第三任总统、《独立宣言》撰稿人托马斯·杰弗逊的黑人后裔的故事。吃完饭,我俩喝了一瓶葡萄酒。酒入肚,软化了里面淀粉结成的沉沉的硬块。从客厅窗户望出去,可看到远处一座小山上灯火明亮的大师级建筑。我指着那个方向,告诉拉娜,大导演就住在那里。他的新片即将上映。我跟拉娜说过在菲律宾差点丢命的冒险经历,以及哪怕疑神疑鬼,我猜测大导演曾设法取我性命。“不瞒你说,”我告诉她,“我有一两次幻想过怎么杀了他。”她耸耸肩,捻灭手里香烟。“我们都幻想杀人。”她说道,“不过一闪念罢了。比如,哦,我要是开车碾过那人会怎么样。或至少幻想某某人要是死了会怎么样。比如,我幻想过我母亲死了。当然,我不是真想她死,但就是万一……是吧?感觉我在美国变得像个疯子了?别这样。”我抱起她的吉他,将它搁在大腿上,手指一划,拨出几个西班牙情调的音符。“既然都在说心里话,”我说道,“我也想过杀了我父亲。当然,也不是真要这么做。也就是万一……我跟你说过他是神父吗?”她两眼圆睁。“神父?我的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