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6/6页)

我深深吸气,缓缓呼气,一次,两次,三次,身体的剧烈抖动因此减轻,变成了微微颤栗。“记住,”我脑袋里响起邦的声音,“你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我这才想起还有一连串需做的其他事情:脱下风衣、T恤,穿回蓝色开领短袖马球衬衫;脱下牛仔裤、帆布鞋,穿回卡其裤、懒汉鞋;穿上翻过来纯白面朝外的风衣;脱下浅顶软呢帽,将长齐颈底的金色假发套在头上;戴上棒球帽;架上墨镜;最后将购物袋和枪放进背包。一切收拾停当。金色假发、棒球帽和墨镜是邦的主意。在家时,邦要我在卫生间镜子前戴上这些东西,看看什么效果。镜面积攒了一年来飞溅的牙膏沫,雾蒙蒙的。“看见了吗?”他说道,“你现在这样子就是一个白人。”尽管戴上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连假面舞会或万圣节派对都不用的化装道具,在我眼里,化装后的我依旧像原先的自己。假如一个人不知道我的真模样,那么,我看起来不像化装后的自己。

我用手巾揩去留在酒杯上的指纹。就在用手巾包住门把手时,我好像听到桑尼呻吟,低头望着他被子弹打爆的脑袋后部,没听到他发出任何声音,听到的只有我耳部的血流引发的嗡嗡声。“你知道下一步必须做什么。”邦声音响起。我双膝跪在地上,脸凑近桑尼,盯着他的一只没阖上的眼睛。晚饭吃的东西已化作液体,直往上涌,涌至喉咙口。我用手紧捂住嘴,将它们硬咽下去,口里留下一股酸腐味道。桑尼张开的眼睛空洞无光。他肯定死了。但邦跟我说过,有时,死了的人不知道自己其实还未死。于是,我伸出食指,慢慢地、一点点地靠近他的眼睛,没有任何反应。我的食指悬在离它一英寸的地方,接着,往下,悬在离它仅几毫米的地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我的食指继续往下,触到了软软的橡胶似的眼球,其质感像一枚剥了壳的鹌鹑蛋。他的眼睛竟眨了一下,身体竟也抖了一下,我惊得倒蹿出一英尺,同时,将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太阳穴。“现在,”邦声音响起,“他死了。”

我深深吸气,缓缓呼气,胃里液体差点喷了出来。距我开第一枪过了约三分多钟。我深深吸气,缓缓呼气,胃里翻腾的液体将将平稳下来。待一切归于静寂,我打开房门,照邦所说大模大样走了出去。“深呼吸。”克劳德声音响起。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沿楼梯往下跑去。楼道回荡着我的脚步声。下到一楼厅里,我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时,进出楼的门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白种男人。岁月像一台割草机,割去了他头顶上大片头发,留下宽宽的光秃秃的头皮。圆滚滚的上身裹着一件合体但廉价的西装,看得出,他做的应该是一份收入不高却外表要紧的工作,赚的应该是佣金提成。脚上的翼尖鞋鞋面闪着亮光,像冷冻鱼表皮。我之所以注意到这些,是因为我一直盯着他。这可是邦说的大忌。“不要看人。不要给人想再看你一眼的理由。”不过,他根本没瞅我一眼,而是目不斜视,当我是看不见的鬼魂,或者,更可能的是,当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白种男人,打我身边走了过去,身后留下一条人造费洛蒙的气流,那种廉价商店卖的男性味过浓的古龙香水气味。我穿过气流,赶在门关前走了出去,来到街上,呼吸着南加州飘浮有细细雾霾微粒的空气,想到这下可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激动不已。我硬撑着走到车旁,跪在车轮边,放肆呕吐,直吐到胃里空空如也。排水沟里一片秽物,尽是些没消化的茶叶。


(1) Sodom,《圣经》里的一座罪恶之城,因居民罪恶深重而被主焚毁,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

(2) 原本是一个技术术语,这里指生命里干扰关注某个对象时的思想的杂音。